我的姨奶是个接生婆

“六哥你饿吗？”

她在黑暗中问我。

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感到饿了。她伸手把床头灯打开，我们的目光在光明下相遇，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打开电视，让电视的声音做个陪，好让自己不再那么突兀。

其实我盯着屏幕什么也看不见，我心乱如麻。

“他该死！”

她刚才这样说的——

她换了衣服跟踪我，至少在医院门口就跟着我了。她应该不会对我有歹心。

——那就是小海了？

我心里一惊，转身看着她，她正在厨房里炒土豆丝，头发蓬松地披散在肩上，一身白色的睡衣……真的像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媳妇！

一种模糊的恐惧侵袭而来，让我感到悲伤——她在巷子里的冷笑，她过往的二十年……

我呆坐在沙发上，我想到她被抓住了，被判刑了……不敢想象了！

我站起身走近她，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见我担忧的眼神，她收住了笑容。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她手里握着锅铲子，“今天就当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二十年前我们没有成亲，今天弥补一下，好吗？”说着她眼里已经溢满泪水。

我赶紧上前抱住她，她胸脯起伏，头伏在我肩上。

“好，好！”

我连声答应她。

抱了一会，她抬起头。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要高兴。”

她努力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我也陪着她笑。

一行眼泪滚落下来，我伸手给她擦拭掉，这回她真的笑了。

“六哥，”她深情地看着我，又张大嘴，“——老公。”

我用力点头。

“老婆！”

我们一起笑起来，像我们小时候玩弹珠子一样。

她转过身继续炒菜，我从背后抱着她。

“无数次我想象着我们结婚后的场景，”她温柔地说，“有时候我想以后做饭时，你最好能帮我打下手，陪我说说话。”她扭头一脸幸福地看着我，我也笑着看着她，低头贴近她的脸。她吃吃地笑起来……

我们就这样说着，笑着。很晚才炒好两个菜，宛晴又下了一大碗面，我们在一个方桌前，相互依偎着在一个碗里吃饭。

吃过饭宛晴叫我先去洗澡，洗过澡我躺在床上，心情无比地激动，又有点紧张。

可能洞房花烛夜就是这样吧？

宛晴洗好澡深情款款地走来了，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美若天仙。

“六哥，我的爱人。”她解开浴巾，身子伏下来，我把她揽在怀里。

“宛晴——”

半夜里，我听到大门插门的声音。

我伸手摸了摸身边，宛晴已经不在了。很快房门打开了，我听到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然后走到床前，轻轻地脱去衣服躺下来。我在黑暗中抱住她。

“六哥你醒了？”她冷静地问。

“嗯。”

她伸手打开床头灯，然后靠在床头上，我也撑着身体坐起来。

“天亮前我们都是夫妻，是吗？”

她伏在我胸膛上，冷冷的语气少了一份温柔和甜蜜。

“是的。”

我郑重地说，搂着她的肩膀。

“俺奶回来了。”她直直地望着床里面，“小海是她杀的，药下在他的牛奶箱里，跟牛奶一起喝进肚子里。”

一阵沉静。

她是去看现场的，看他有没有死，她跟踪我只是巧合——还因为二十年前的感情。

我的心砰砰直跳！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像刀一样。

“跟余康的媳妇难产有关？”我望着她问。

她又伏下身不再看我。我听见她喉咙蠕动的声音。

“他强暴了我。”

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觉一阵眩晕，心里一阵阵地绞疼。

这个狗杂种！

——仿佛有一道光在我脑海里照耀，宛晴的哭声从远处传来，那里是我们出生的村庄……

我能够感觉到她浑身颤抖，我紧紧地抱住她。

“六哥！”

她抬起身放声大哭。她遭遇的羞辱，仇恨在她心里。

“我想象着你能够保护我，不让他撕我的衣服，把他打走！我要吃他的肉！”她咬着牙喊叫着，仇恨改变了她的声音。

我的心如同油炸一般，她是我曾经喜爱的姑娘。

“告诉我你会保护我，是不是？！”

她忽然盯着我大声问。

我使劲点头。

“我要你告诉我！”

她嚷起来，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

“是的，我一定会的！”

我咬着牙对她说。

“六哥——”她又扑上来，“我恨你太老实了，没能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你！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她又大声哭起来。她的双手在我背后乱抓，指甲插进我的肉里。

我也哭了。这个杂种毁了一切！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们一起心跳。

我把她身体扳过来，双手擦拭她的鼻涕眼泪，她抓过被子擦了一把，然后伏在我身上……

天快亮前我们都冷静下来，她断断续续讲述了二十年前她离开村子的经过。

“回到家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家里只有俺奶。俺奶一看就明白了，她关上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夜里她下庒台把俺爸俺妈叫上来，他们到屋里看看我，然后到堂屋里骂那个畜生。我希望他们能够把他杀了，头砍下来……

“最终他们决定不能声张，像没发生一样。我都要哭死过去了。为了他们能够在村里抬起头，也为了我的声誉，我就这样被白白糟蹋了！我真的想到了死！我怎么去面对你呀！俺妈叫我不能跟你说，说了你家就不要我了。我恨他们！

“第二天，俺奶一直不在家。我知道她一定要做什么，傍晚的时候她叫我收拾东西，夜里带我走。临走前她去找大姨奶，当时我也想去你家跟俺婶说句话，以后好跟你联系……”说着她又哭起来。她说的大姨奶就是我奶奶。

“夜里我们背着衣服走了，大姨奶在村口送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离村子三四里路了，俺奶慢慢站直了身子，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并不驼背。她告诉我我是她捡回来的，不是俺妈亲生的。”

她说到这我也很吃惊。村里都知道姨奶不能生育，有人背地里诅咒她做坏事多了，报应。宛晴的爸爸原本姓姜，是姜台子人，父母生下双胞胎，怕养不活，就把他扔了。她爸是捡的，没想到她也是捡回来的。

“她说她已经给我报仇了。她在上午那个畜生家人都下地干活的时候，在他家门口找到一根头发。你们都不知道俺奶养蛇，她剜掉胳膊上的一块肉，把头发夹在肉里喂蛇，蛇就会受她控制，咬死那根头发的主人。”

她说到这，我也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姨奶太可怕了！

——二十年前，余进发的小儿子在割草的时候被蛇咬死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她一直没有说，没想到一走就是二十年……那时候我天天想你，我想回来。”说着她又起来。我拍了拍她背后，让她再休息一会。

“我前几天回家才知道那个畜生还没有死，死的是他弟弟，他就在县城里。他多活了二十年！”仇恨又占据了她的心。

原来如此。

“六哥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当时你知道我被糟蹋了，你会娶我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心里一阵翻腾，我真的没想到这样的问题。

她见我迟疑，便转身睡到一边。

“我不能勉强你。”她幽幽地说。

我从背后抱住她。

“我会的。”

“六哥，谢谢你！”她欣喜地转过来，又扑上来，“老公……”

“六哥，你睡不着就起来吧。”她像小媳妇一样喊我，“睡衣在衣柜里，你找一件将就一下。我很快就好。”

我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走到客厅里——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一张浅黄色的沙发，还有几个粉红色的靠枕。房间里很温馨。

我望着她曼妙的身躯，她拢了拢头发，朝厨房走去。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感觉像做梦一样。

很快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开始洗菜做饭了。

我心里满腔的压抑，愧疚与悲悯。我只觉得一个可怕的真相正一点点揭开……

“宛晴！”

我跑上去，从背后抱着她。

“我给你做饭去。”

她在我脸上俏皮地亲了一下，然后翻身起床，在床头找一件睡衣穿上。

“六哥！”

她反身扑到我怀里，我也疼爱地抱紧她，她在我背后将房门用力关上……

“呵呵呵！”

她疯笑起来，笑得特别开心，笑得那么无拘无束。

“二十年前家里把我说给你，你连手不敢摸我一下，你是个软蛋！”她恶狠狠地挖苦我，“你什么都没为我做过！我……”她又停了下来。“二十年前我多么想你能够保护我！”她拉着哭腔叫嚷起来。

然后她真的哭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深深的巷子里，我望着她摇曳的背影……我也哭了，我不知道是为她，还是刚刚逝去的那条生命，我也分不清。

她向后靠在我身上，很快又转过身，不顾一切地吻我，我也热烈地回应她，我们的眼泪鼻涕都蹭在一起。过了一会，她猛地推开我，拉起我飞快向前奔跑。前面有朦胧的灯光，在巷子的尽头出现一座石拱桥，下面是曾经的护城河，她拉着我一起跑过桥，向南岸的一个巷子跑去。

路边的一切都模糊了，我只能感觉到她。如果我稍微留意一点，我会看到桥南面站着一个人，他拄着拐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

我们跑进巷子里，很快她推开一扇大门，等我进去后反身插上门栓。一个小小的院子，她拉着我穿过去，然后飞快地打开房门。

我如遇鬼怪，一步步后退。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气息中带着不屑的冷笑。

“追上我你满意了吧！”

她歪着头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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