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奶是个接生婆

她温和地笑着，说着把拐杖放在地上，她一只手拄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赶紧上前扶她，怕她摔倒了。她呵呵地笑起来，牙齿都露风了。

“你是个好孩子。”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轻轻地拍了拍我，“姨奶身体还行。”

“你能来看我，姨奶很高兴！”

她大声笑起来，一只手覆在我手上。

“应该的姨奶。”

我接着她说。其实我心里有点虚，是宛晴多次要我来的。

笑容一直留在她脸上，我也被温暖的亲情包围着我，对她的畏惧也消失了，我也长大了。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明白她并不是让我来聊叙亲情的。

“11月19号的晚上我就要死了，我要跟你说三件事。”

她平静下来，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伤与不舍。倒是我吓得站了起来。

“姨奶——”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想象她能够预知生死。

她又拉住我的手，说：“小六，你不要怕。”

我又慢慢地坐下来，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

“小时候你就怕我，所以你能来姨奶很感激你。”她真诚地说，眼睛依然望着我，“你曾经在我屋里看到的那个布包，我现在打开给你看看。”说着她示意宛晴把那个暗红色的布包取来，放在我们面前的圆桌上；布包上的盖子翻开了，借着外面的阳光，只见三条浅黄色的毒蛇盘卧在里面。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她当时不让我乱碰。

“姨奶是个女人，没有力气保护自己……”说着她闭上了眼，仿佛在回想遥远的过去。

我也不敢说话了，眼睛望着那黄色的毒蛇，心里砰砰直跳。

我清楚地记得这种毒蛇我见过一次——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天傍晚放学回家，看见一群人围在四伯家的菜园里，旁边是我们家的一棵水杉树，我和宛晴也挤了进去。就见一条两尺来长的蛇缠绕在一堆废弃的渔网里，黄色的身子穿过网洞，头抵在网下的石子上，细细的网线勒进了蛇头上一串鸡冠模样的凸起里。

围观的村民们都很害怕，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后来还是村会计来了，说那是鸡冠子蛇，人咬着就死，蛇还会飞，叫大家遇到了一定要拐着弯跑。大家都敬佩会计有知识。等天擦黑的时候，很多人都回家吃饭了，姨奶拄着拐棍走来了。她看见我和宛晴就训斥我们叫我们回家，我们躲到人群后面，就见姨奶走到毒蛇跟前，鼓起腮帮子，学着母鸡咯咯咯地叫起来。

说来奇怪，那条蛇听到姨奶的叫声，顿时昂起头，没一会儿，也咯咯咯地叫起来。还在围观的村民吓得纷纷后退。很快姨奶从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布兜，小心翼翼地罩在蛇头上，蛇居然一动不动，姨奶另一只手飞快地捏住它的七寸，将它从网里拽出来放进布兜里，随即转身就走。

——没想到姨奶现在还在养蛇！

“你看见了也就了却了我内心的一桩遗憾。”她又睁开眼，“村里都管我柳老婆子，把我当作一个邪恶的女人。其实我训蛇并不是为了杀生……”她望着我，仿佛通过我能够看见几十里外我们的村子，以及那些与她不和的村民们。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时宛晴将盖子盖上，再用一根红线系紧了，又放到墙角的一摞书上。

“还有，我想把这块玉佩送给你。”

她掌心里出现一块玉佩，正是我和宛晴前天找到的那一块，上面还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姨奶，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赶紧推辞。二十年了姨奶还特意要宛晴去寻找，一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我不能要。而且上面的蛇形图案也让我感到害怕——她用来训蛇的吧？

“以后能帮你逢凶化吉，带好了。”

说完她递给我，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叫你拿着就拿着。”

宛晴倒不客气，接过来大大方方地系到我皮带上。

“姨奶，这，这合适吗？”

我双手举起来，像投降似的。

姨奶呵呵地笑起来。

“小六，以后姨奶不在了，你要代我好好地照顾宛晴。好吗？”

“呃，好，好。”

我迟疑着问答她。

她是要我娶宛晴吗？

“以后你就是她最亲的人了，世上就剩你了。”说着她站了起来，声音也轻轻地颤抖了，“姨奶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你们成亲，有二十年了……”她背过身去，仿佛沉浸到生离死别的哀伤里。

“俺奶——”

宛晴轻轻地唤一声，眼圈湿润了。

“小海我已经解决了，我的使命也结束了。”

她慢慢地转到床头前，我看见她抹了一把脸。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像我早已过世的奶奶，她们的的背影交织在一起，忽高忽低。

“我要再回去一趟，和大家告别。”

她伫立在床前，背景在我的眼里渐渐地变得模糊……

过了半晌，她弯下腰去，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裹着薄膜的帆布包。宛晴赶紧上前帮她拎起来，放到圆桌上。把薄膜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本软装的笔记本。宛晴拿起来抖了抖，散发出一股霉味。

“这是我一生的记录，这些年我把能想起来的都记下来了。”她慢慢地走回来，又坐到床上，“你带回去，打到电脑里，算是给你们留个念想吧。”

“好的姨奶。”我点头答应。

“小海昨天才死，我还没有写进去……”

她语气平静，眼睛望着前方。

“你是我接生的，我相信你。”她抬头看着我，两只眼睛像深邃的潭水一样映照着我，“你妈怀孕十一个月才生下你，你注定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说着她欣慰地笑起来，气氛随之缓和下来。

宛晴也乘机坐到她身边抱着她的胳膊，说：“俺奶您说说六哥出生时是啥样子。”

说完她又得意地看看我，我干笑起来。这……

姨奶也笑起来。

“你是九月份出生的，你是年底出生的。”她分别指了指我和宛晴，“你只知道哭。”她用手点了一下宛晴的鼻子。宛晴撇了撇嘴，把头藏到她脖子里。

“你是傍晚时候生的，当时我坐在门口吃饭，看见你家窗户往外放光，后来屋顶上也冒金光，我就知道你妈要生了。我赶紧拿了接生包去你家，三姐已经烧好开水了。”

姨奶管我奶奶叫三姐。

“我舀一瓢开水洗手，然后到床边接生。”说着她特意看了看我，“你出生时头发就密。出生很顺利。我给你剪的脐带，再包扎好，我和三姐把你放到木盆里，给你这个小家伙洗澡，你就不哭了。”

“原来六哥从小就喜欢洗澡呀！”

宛晴借机调笑我。大家都笑起来。

“你的脐带血我一直都留着……”姨奶接着说。

我心里一惊，她留我的脐带血干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却十分平静。又说了一会，宛晴搀扶着她去她那，我把三本笔记装到旅行包里。下楼时宛晴对那个尼姑说，不要做慈安法师的饭了。

到了宛晴家，她和我坐在沙发上说话，她不时停下来看我的脸，又翻看我的手掌。

姨奶还会看手相吗？

我没有问她，她只是点着头微笑。

其实我更想弄明白她留我脐带血做什么——宛晴很开心，在厨房里轻轻地哼唱着。吃饭时姨奶吃的很少，只吃蔬菜。吃过饭我们将她送回去，她要午休。然后又返回来，我要拿我的旅行包回合肥了。

“六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宛晴抱着我，身子贴得得紧紧的。

11月19号只有半个月了。

“我一定提前回来。”

她不再说话了，呼出的气息都喷到我脸上、脖子里，她把我的旅行包扔到地上，拉着我又回到床上……

傍晚的时候，她开车送我到车站。她一遍遍地叮嘱我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我心里暖暖的。大巴车启动了，她站在街边冲我挥手，我看见她眼角不舍的泪水，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你心眼好。”

她望着我的脸不住地点头，弄得我都难为情了。这时宛晴搬椅子坐到她面前。

她一边走，一边扭头看我。

我只能陪着她笑。

房间里很暖和，我扶着她坐在床上，她拉着我的手坐她身边。

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白衣庵接姨奶，宛晴说中午我们聚一聚。走在巷子里，我们牵着手，真的像一对回门的小夫妻。

白衣庵在巷子的中间，走一会就到了。那个慈祥的尼姑坐在院子里读经，我们走进去，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宛晴往楼上走，我跟在后面，不知道姨奶变了没有？

二楼的走廊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椅子里晒太阳。一根拐杖搭在腿上，一条乖巧的黑狗卧在她脚下，她安详地坐着，闭着眼，仿佛睡着了。这就是姨奶吗？

随后她示意我要回屋里，宛晴把椅子搬开，我搀扶着她往屋里走。

“你长大了。”

我的嘴唇发抖了，在我们村子里可怕的回忆都与她有关……记忆中的姨奶皮肤黝黑，眼窝深陷，常常穿一件黑色的长褂。而现在她完全变样了，她穿着灰色的僧衣，皮肤白净得透亮，成了得道的法师了。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手指轻轻地拨弄着。

“小六来了。”

“俺奶。”

宛晴试探着叫一声。

她微笑着迎上来，帮我整理胸前的衣服。

幸福像她身上的香气一样包裹着我，我感觉浑身都酥软了。我们亲昵地坐下来吃饭，谁也没有多说话，偶尔地对视一眼都甜到心里。

风在轻轻地吹，阳光温暖——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皮一点点睁开，眼珠子像一潭冬季的池水，静静地望着我。

“姨——奶。”

我张大了嘴，艰难地说出来。

第二天我睡醒的时候，宛晴已经在厨房里做饭了。

我起床到卫生间里洗漱，她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在门口等着我。

“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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