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海之死
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民转过身，一头稀疏的头发，白净的脸颊，肩上还背着一个布包。他正是昨天见过的余进财，我的远门表侄。
“你这么急着干啥？”
我见他神色不对，赶紧问道。
病房在住院大楼的七楼，我们刚走出电梯，就听到恶毒的谩骂，“你们都不得好死，一个个婊子养的……”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墙边悲伤地抽泣着，手背抹着眼泪。他是余进财的大哥，叫余进发。他抬头看见我们，顿时咧大嘴哭起来，余进财赶紧抱住他，兄弟俩抱头痛哭。很快一个满脸皱纹的妇女走出来，责备他们乱吵吵；她是小海的母亲。随后我们一起走进病房。一个壮实的男子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珠子翻着，露出渗人的眼白，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畜生！你带着孩子偷吴三家的小麦，偷朱铭的鸡……”
他咬牙切齿地痛骂着，脸上的横肉都绷紧了，看上去像要咬人似的。
他脸色发黄——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像某种腐肉的气味；窗帘也拉上了，仿佛很怕光似的。
“医生呢？”
我低声问余进发。
“拿镇定剂去了，”他眼泪不断地流下来，都淌到他嘴里，“到现在连半个小时都没消停过……”
我和他们一起走出来，几个护士在走廊尽头远远地看着，看见我们看她们，都躲到护士站里去了。
“医生讲什么病？”
“可能是癔症，昨天晚上发病了就来检查，弄到半夜，一个医生也没有告诉我们是啥病，还是一个护士说的。”余进发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头埋到裤裆上又呜呜地哭起来。
余进发应该有七十岁了，还指望着儿子养老呢。没想到遭遇这样的不幸……
“你偷了韩高网里的鱼，卖的钱够你买棺材了……”
病房里还在骂，他提到的人，韩高，还有朱铭，都是我们村的。他在骂谁？而且……我又认真听了听，他声音嘶哑，像一个老妇人的嗓音。
“小海的声音怎么变了？”
我急忙问他母亲。
前几天她来县城看儿子，给他打扫整理房间，又买米买面。幸亏她来了，不然昨天夜里小海就死在家里了。
“……我也不知道。”
她迟疑着，仿佛是经我提醒才察觉儿子声音不一样了。
他是个男人，声音却分明充满了阴柔恶毒之气。
这时一个年轻医生匆匆赶来了，还跟了两个护士。
“你们摁住他。”
他对家属说，眼里掩不住的恐惧。
我也上去帮助按住小海，余进发兄弟俩抱着他的胳膊，护士抓住他的腿，医生在他手臂上扎针，眼睛盯着他往里推。
“哼哼，你个婊子养的！”
他忽然睁开眼，发出一阵阴森森的怪笑。
医生吓得妈呀一声摔倒在地，大家赶紧按住小海，他并没有动，医生爬起来，额头上冷汗下来了，他硬着头皮将剩余的药水打完。随后他又看了一眼，说一声你们看护好他，带着护士一溜烟走了。
小海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然后又转到他父亲身上，直勾勾的。
“你会遭报应的！”
他恶狠狠地诅咒道。
余进发几乎要跪下了，“我造了什么孽呀！”眼泪肆意地流淌。余进财赶紧将他哥驾了出去。
“孩子睡一会吧。”
他母亲上前劝他，伸手抚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个人影……
他马上又睁开了。他母亲坐到床边，再抚一下，如此几次，药劲上来了，他终于闭上了眼。
我走出来，在门口又安慰他们几句，便告辞了。余进财送我到楼下。
四点多了，姨奶也该回来了。
我沿着住院大楼前走，再转向医院的南大门。
我刚到南门，就听到身后一阵奇怪的叫声，然后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急忙转身，就见住院大楼上，一个男子探出了上半身，一个妇女拼命地拉住他。
“你们的报应到了！”
那人喊了一声，身子从半开的窗缝中挣脱出来，跳了下去。
我的心陡然一紧。
“小海呀！”
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绝望的呼声，她的头插在窗缝里，手伸出来，想抓住自己的孩子。
小海跳楼了！
我赶紧往回跑，楼下散步的病人家属受到惊吓，拉着病人四散奔逃。小海的母亲还在楼上哭喊，很快有护士将她拉走了。我跑到楼下，只见小海下半身躺在草坪上，上半身摔在水泥地上，头都扁了，鲜血溅了一地。
很快医院的两个保安拿着白色的床单奔跑过来，将尸体盖上了。
余进财刚上楼，又跑了下来。
“我的孩呀，你让我们怎么活！”
他要扑上去，被保安拦腰抱住。我也上前一起拉住他。
“进财你不要这样，快叫你家里来人。”
他们年纪都大了，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只有叫他们家的年轻人过来。余进财有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媳妇在家里种地。
他浑身哆嗦，整个人都软了。最后还是我从他口袋里掏出一部翻盖手机，查找他家人的电话。手机里只存了几个号码，第一个就是他大儿子的。我拨通了，里面传来轰鸣的机械声。
“小海死了，你赶快过来，在县医院。”
我冲着手机喊。
那边似乎没有听到，我又了喊了一遍。
“大孩在广东刨光厂，给老二打……”
余进财躺在地上，脸色蜡白。
我又拨了第二个，好在他二儿子在家。
很快医院的领导来了，警察开着警车也来了。他们围着尸体查看一番，决定先运到太平间去。又有人引来水龙头冲刷地上的血迹，都冲到下水道里。我驾起余进财坐到一把椅子上，阳光依然撒在花草树木上，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余进财卧倒在椅子上，悲痛怎么也止不住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余进财的儿子带着媳妇赶来了，我和他说了几句，就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人生如梦！
我走在街边，发现已经亮起了路灯。我赶紧掏出手机，发现宛晴并没有打来电话。
我心情很糟糕，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恨，我希望家乡能够好起来，却看见这样悲惨的事情……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眼泪无声地流下去，我想呼喊，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反正也没有去合肥的车了，我找了一家面馆，叫了一碗面在临街的长条桌上吃起来。旁边有一家超市，门口放了一台点唱机，很多人围在那儿唱歌，他们的世界依然那么美好！
我吃完了面，正要起身结账，忽然觉得旁边的人群里有人在盯着我——自从小时候我那次掉魂之后，我的第六感就特别的强烈——他见我抬头，赶紧转过身去。我心里一惊，我被人盯上！
小偷？
我谨慎起来。我冲老板喊一声结账，同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只见他穿一件黑色风衣。黑色风衣……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在医院的南门外，在住院大楼下面看热闹的人群里，似乎都有他的身影！
他在跟踪我？！
我把十块钱放在长条桌上，猛地转身面向他，他察觉到了，赶紧用胳膊挡脸，同时向南面的一个巷子跑去。
“站住！”
我大喊一声，穿过街道追了过去。
他跑得飞快，在巷子口撞倒了一个水果摊，然后跑进巷子里。我在县城读了几年书，这里我也很熟悉。我直接冲了进去，哪里走！
我倒要问问这个狗娘养的干啥！
脚下是细碎的石子和砖块，两旁是低矮的瓦房，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啊——”一声尖叫，然后是自行车倒地的声响。
他撞倒了停在巷子里的自行车，摔倒在地。等他再爬起来，我已经追到了跟前，他又跑出几步，我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衣服。
“狗日的你想干啥！”
我一把将他摔到旁边的墙壁上，右手扣住他的喉咙，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
他浑身哆嗦，大口喘气。
“他该死！”他愤恨地说。
他声音不大，几乎被出气声盖住了。
我紧紧地抵住他，我能感觉到他正凶狠地看着我。
“说！”
我又喝了一声。
“呵呵呵！”
他一阵冷笑。
这回我听出来了，同时我也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我心里翻了一个跟头，松开她，一步步后退。
“宛晴你，你要干啥？”
我决定跟他一起去看看，毕竟是同学，还有点亲戚。
余进财感激地推辞了一会，我买了水果，跟他转过一条街道，一起来到医院。
“是在人民医院吗？”我问他。
“就是的，夜里到现在已经花一万多了！”
他的眉头蹙到了一起。
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
“我去二中看看，看一眼就回来。”
我侧了侧身，避开她灼人的目光。
“小海不知道怎么就疯了，医院催着交钱，我哥打电话都急死了！”他满面愁容，“我收拾收拾家里都带来了。”说着他放低了声音，包夹到腋窝里。
他说的小海跟我是小学同学，比我大两三岁，前几年我听说他到县城里混世了。
“进财！”
我喊了一声。
“好吧。”她有些失望。
我赶紧走了出去。
“我出去转一会，等姨奶回来了打我电话。”我站了起来。
“我也去！”
我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思忖着。我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脑子却乱作一团。姨奶就像一片雾气弥漫的森林，宛晴也隐身其中……
后来我干脆不去琢磨她们。我去看了我的母校，又到管仲公园转了一圈，县城变得更漂亮了，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最后我到邮政广场买一份《参考消息》，留着等一会在车上看。
我要离开广场，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姨奶不做接生婆，改行做医生了？
刚才那个尼姑说姨奶出诊去了……我脑子有点混乱了。
——不能再跟宛晴一起坐在床上了，她身上的香气让我无法冷静，我必须离她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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