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衣庵
那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余康的一个儿媳妇,她是难产死的,和她的孩子一起埋进坟墓里,而当时的接生婆正是姨奶。
那时我已经到县城读高中了,基本上只能一个月回来一次。有一次我回来快傍晚了,在村口遇到宛晴,她神色慌张地往村子北面走,看见我连个招呼也没打。我很奇怪,她这么了?
我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村民们都围在他家门前,余康跪在堂屋里不停地磕头。
天亮前她还是死了……
我们那儿很少有竖墓碑的,余康给她竖了一块,那块墓碑却很快成了一个骇人的标记,多少年来没有人敢靠近一步。只有余康一个人在清明节前给她包土上坟……
——不久之后,宛晴和姨奶都走了,我再一次回来的时候,村里都说她们是夜里走的,连她们家里人也没有告诉。
我也再没有见到那个不幸的表哥,后来我到蚌埠上学了,有一年放假回来,听村里说他已经卧床不起了……
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急忙岔开话题,问他今年的收成,而我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去看望姨奶。
昨天晚上宛晴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跟她一起去看看姨奶,当时我没有回复。
现在我决定了。
我与余进财闲聊着一起往回走,在村口,我借口上厕所与他分开了。
我走到一棵皮树下给宛晴打电话,她接到电话很激动,急急忙忙地赶来了。我直接告诉她我决定去看望姨奶,下午就去。
“好的好的,我和俺奶就住在县城里……”
村里人都以为她们远走高飞了,没想到她们就在眼皮底下,县城离我们村不过四五十里。
我惊讶万分。这些年她都没有回来,没有看她的父母,也没有跟我联系。我在县城读了几年书……
我盯着她,你怎么这么狠心,父母都不要了!
她也很激动,抓住我的手。
“我都会告诉你……”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过她好看的脸颊,滴落到衣服上。皮树并无遮挡,我怕引起村民的闲言碎语,赶紧将她往外推了推,让她站好。
“吃过饭在村口见。”
说完我快步离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矛盾,直觉告诉我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宛晴了,这些年的故事又像谜一样吸引我。
中午吃过饭,我陪爸妈又说说话,然后便动身返回合肥。
我要到县城坐车,我已经想好了,我到姨奶那坐一会就走,不耽误我在天黑前回到合肥。
宛晴已经在村口等我了。
一辆红色的福特轿车停在村外的树林里,她走下来喊我,我很吃惊,她不是说这些年一直在打工吗?
打工也可以挣钱买车的!
我摇了摇头,干脆不去想这些了,反正我看过姨奶就走。
汽车穿过树林往北走,窗外的原野像一张巨大的毯子,一片青绿,一片枯黄,我们从上面轻快地驶过。
“你没有啥要问我的吗?”
默默地开了一会,她忽然对我说。
“哦你,”我迟疑了,“你这些年还好吧?”
我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我刚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慌了神,忙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擦眼,眼睛和脸颊很快就擦红了。
“一辈子的罪我都受完了……”说着她嘤嘤地哭起来,“我在上海打过工,还去过贵州,差点死在那里……”她越说越激动,哭声也更大了。
“那你怎么不回来?”
我打断了她。
“我,”她转身看我一眼,“我不能回来。”
“那姨奶呢?”
“俺奶住在吴巷子里。”
我心里陡然一惊,我四伯跟我多次说起过,吴巷子是我们祖上的府邸。大约在清朝中期,我们祖先在朝中为官,后被奸臣诬告我们吴家私造银元,朝廷降罪抄家。在抄家前家里得到消息,家里的兄弟三人分开逃亡,我们家族就属于其中一支,逃到当时荒无人烟的淮河岸边定居下来,而府邸只剩下了一个地名。
她怎么住到那里了?
再回想这几十年我奶奶与姨奶的交往,对她的关照——她和我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二十年了,宛晴一直没有消息,现在忽然回来了,却三番五次要带我去见姨奶。难度是一种巧合吗?
她还在说她遭受的苦难,而我心里只想着早点返回合肥。
这时她踩下了刹车,我看见窗外热闹的街道,知道到县城了。
她把车停在一家中医馆门口,向店里的服务员交代一声,然后带着我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风衣,肩上挎着名贵的古奇包,而我背了一个黑色旅行包,跟她在后面看上去像来投奔亲戚的。
脚下铺着青石板和细碎的石子,很多石板断裂了,踩上去晃悠一下。她走得很快,巷子两边有裁缝店、理发店,还有一家幼儿园,再往里走是一片瓦房。在瓦房后面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榆树,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一辆废弃的黄包车,她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看我,用手指再一次擦拭脸上的泪痕,然后快步走向一座门楼。我抬头一看,一块漆黑的匾额上刻着三个篆字,白衣庵。
原来她们住在尼姑庵里!
我吃惊不小,在高高的门槛前愣住了。她推门走进去,里面一片青色的大理石地面,一座肃静的庭院……我看见一个尼姑和她说话,她回了一句,然后噔噔噔上楼去了。
那尼姑穿着一身灰布僧衣,带一副眼镜,身子白白胖胖的,手里还端着一个簸箕。
“进来吧。”
她走到门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进去。尼姑端着簸箕走我身旁,我环顾四周,一座不大的院子里,在南面墙根下放着几个石墩子,和一盆栀子花,西南角还有一间小房子,透过窗户我看见里面的灶台。那应该是厨房了。在身后是一栋古朴典雅的明清小楼,一楼厅堂里竖着观音大师的全身塑像,前面的案台上点着一排红色蜡烛,脚下放着三个蒲团。
厅堂两旁是厢房……
“上来呀。”
宛晴在二楼上喊我。
我抬头看了看,她站在红漆的护栏边,几乎与身后的寺院融为一体了。
我顺着一条木质楼梯走上去,下面是西厢房的窗户。我走上二楼,宛晴领着我来到东面的一间房。她推开房门,顿时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飘了出来。我愣了片刻,只见房间里铺着一张大床,像东北的火炕一样,被子叠放在床里面,对面的山墙上装了一台电视机……
屋里并没有人。
窗台下,一把陶瓷药灌放在一张圆桌上,靠墙的角落还竖着一个药柜。
“慈安法师出诊去了,她交待说很快回来,让你们等她。”那个尼姑也走上来,和蔼地说。
“她去哪了?”宛晴问她。
“她没有说。”
宛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转身走了。
“真不巧。”宛晴冲我勉强笑了笑。
我已经懵了,你们说的慈安法师是姨奶吗?她是接生婆呀!
宛晴看明白了我的眼神,她坐到床铺上,也请我坐下来。
“俺奶的法号叫慈安,现在是白衣庵的主持。”
姨奶居然出家了,还做了尼姑庵的主持。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年俺奶吃斋念佛……”宛晴悠悠地说起来。
我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电视台背后的墙上张贴了几幅佛像,还有一张六祖箴言。在墙角的一摞书上,一个暗红色的布包映入我的眼帘。我猛地站了起来。
这个布包我太熟悉了,无数次地给我带来噩梦,从里面释放着恶魔……
宛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凄凉地苦笑一下。
“俺奶再也不接生了……”
“我要回家!”
堂哥说她一直这样叫,声音像鬼一样。
我们村有两座庒台,另外一座比较大,紧贴着淮河岸边,我们叫北庒台,村小学就在那上面。我清楚地记得,余康表哥的家就在小学三年级教室的对面,门朝北。我读小学时,有几次路过他家门口,他都热情地喊我到家里玩。那是两间土坯房,也许是门朝北常年晒不着太阳的缘故,屋里阴冷得让人害怕……
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在老庄台北面看到他和他儿媳妇,他们到他二儿子家吃饭。儿媳妇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走路很慢。他常年哮喘,一路上不停地咳嗽,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儿媳妇是山西人,他儿子在山西煤矿上打工时认识的,后来怀孕了就送回来待产……
他叫余进财,因为爱认死理,村里人都叫他杠头。我与他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亲戚,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二大爷就告诉我以后管余康叫二哥。余康就是他父亲,当时快五十岁了,比我二大爷还大。
“你爸现在身体还好吧?”
我走下来与他聊天。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我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就从我的目光中消失了。
很快我的一个堂哥走过来,把我拉到草垛子旁告诉我,余康的媳妇死了,叫了一夜呀,北庒台的人都吓醒了。是姨奶接生的,宛晴也在……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宛晴也在?!
墓碑,姨奶,在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瞬间串连到了一起。
那座坟墓里的人与姨奶有关!
“小表叔呀,俺爹已经走好几年了。”他苦笑起来。
我很尴尬,这些年我很少回来了……
身后有人跟我说话。
我转过身,一个六十多岁的村民拎着化肥袋走到了堤坝旁。
“埋在那呢。”
他往排灌渠东面指了指,在不远的麦田里,一座土坟静静地坐落在原野上。
我呆呆地望着——离那座坟头不远,还有一座更大的坟墓,前面竖着一块墓碑。
第三天上午,我去给逝去的亲人上坟。
我们吴家的祖坟在村子北面的原野上,秋日的暖阳下,原野安静而祥和,村民们种下的小麦已经悄悄地探出了新苗。烧过纸钱后,我走到一条排灌渠的堤坝上,干枯的杂草伏在渠里,排灌渠向着远方,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小表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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