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去宁州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又不会武功，怎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兰泽的声音略有嘶哑。

然而，他的担心，却换来对方哂然一笑：“谁告诉你我要走着去啦？我可以骑马，再不济，我还有银子，可以雇上两个可靠的车把式将我一路送去。我一个大男人，轮不到你来担心！”

那人居然鄙夷兰泽的杞人忧天。

而她尽管不爱，却始终没有负他！

“竹陌，殷眠玥……”舌尖轻抵唇齿，他默默地念出这个名字，却如初见般，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女子亦报以微笑，她檀口亲启，直直地望向他道：“兰泽，我来送你。”

于此天涯落寞之境，她来送他。

眠玥巨凰般腾空而起，于众目睽睽之中，煌煌然攀上离地数十丈的箭楼，落到塔顶后，女子横琴拨弦，一首《流水》巍巍泱泱，挟着无匹的气势自她指下奔泻而出。

她以“逆川”真气催动琴音，汤汤流水仿佛自天上来，落进人们的耳里，漫入人们的心间。

黑夜因其过尽，大地为之回春。

泰半个洛都城的老百姓都放下手中活计，仔细聆听这个从九重云霄而来的——《流水》。

伴随着清扬的乐音，眠玥高声吟道：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从并州小店的“患难”之交开始，他们相依相伴，相辅相成，他们是比家人更亲，比朋友更近的关系。却不知今日一别，再见亦是何期。

“谁能怀忧独不叹，耿耿伏枕不能眠……”

他是唯一进她房间不必敲门的人，他是明明爱她却守之以礼默默等待的人。他的包容养出了她的贪心。幻想着这一世，既能获得子先的垂爱，也要拥有兰泽的陪伴。

“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

若是只有相聚，没有别离就好了；若是只有欢乐，没有悲伤就好了；若是只有圆满，没有缺陷就好了；若是只有开头，没有结局就好了。

“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怀顾不自存。”

曲尽收音，他们走过岁月，走过山河，走过风雪，走过晴阳，如今，他们却要彼此作别，她知道，他要走的路很远，不能同行，唯有祝福。

琴声洋洋洒洒，既磅礴又婉转，既高昂又低徊，受乐音所挠，人们初时还只生出似有还无、欲说还休的愁绪，到最后伤音大作，心志稍弱者更是涕泪交零，悲不成声。

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中，兰泽微笑着仰头去望塔顶上那仿佛沐浴神光的女子。

他们相交多年，彼此知心，却从未刻意在外人面前显露这样的关系。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极醇和也极傲气的人，许多事情，只愿天知地知，从不屑为旁人道。

他从生下来就是靖远侯世子，有着清贵的身份和显耀的家族。

她还是孤女的时候，与他在人前保持着距离；她回到殷家当一个被冷落的小姐，依然与他在人前保持着距离；她为护家人华丽转身，还是与他在人前保持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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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和风院到城门，兰泽今日“惊吓”不断，然而，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女子，他却半分意外也无——似乎知道她一定会在此地，一定会来送他。

那是他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的绝世容颜，那是他倾尽半生爱恋呵护的人儿。

声音不大，却引得所有人回转头去。

只见淡金的阳光下，站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她有着如玉的肌肤和璀璨的眼眸，莞尔一笑间，更是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女子手中抱着一把式样古旧的弦琴——号钟。

这个疑问，很久就被大街上唯一出现的人——与兰泽同去过西北雪灾，也同为善济堂医师的阚超解答。

“世子隐姓埋名，救人无数，城里的百姓，十有都承过你的大恩，得知世子今日发配宁州，他们不敢明着相送，便由城中商户相约，今天什么生意都不做，以集体歇业来表达对你的敬谢之意。”

“至于老百姓么，大家可能认为你这副样子有点难看，为了让你继续保持洛都第一贵公子的形象，便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也好假装看不见。”他口气轻松地道。

说完，他挥手道：“走吧！”便同水笙一道，跟在囚车后面行走。

临出城门，正当解差头子递上文书，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之时，水笙不舍地朝后望去，这一眼，却换来“啊”地惊叫。

有的人，从一开始，你并不知道会同他有如此深的羁绊，可一旦转过头发现，彼此已经再难断离。

这大概就是朋友了。

不曾想，竟是这个原因。“那你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兰泽瞪着眼问。

“我又不是这里的人，正好在洛都待得烦了，打算换个地方试试看。宁州我没去过，听说挺有趣的，既然你也要到那边，不如一同前往。”他仍是若无其事地道。仿佛正计划着同兰泽出去游山玩水，而不是备尝艰辛的流放。

囚车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家啧啧惊叹于四周那近乎诡异的安静。兰泽终是忍不住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半年不出府门，洛都城里，怎生变得这副景象？

他这样再自然也不过的语气，倒令兰泽有些语塞。

兰泽记得，许多年前，北方大雪成灾，他背着家人和师父偷偷北上，途中遇到这个名叫阚超的游方郎中，那人也是在得知自己目的以后，淡淡地表示，既然都是治病救人，不如结伴同行。

这一同行，便兜转了大半个北方，再回到洛都开馆行医，将来，他们的缘分，还会在宁州继续……

果如解差大哥所说，他们尽量挑人少的小巷走，可僻静归僻静，这每家关门闭户，连酒楼商铺都全部打烊歇业，又是个什么情况？

往日热闹繁华的皇城，突然变得人迹全无，车轮经过大街小巷，无不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毛。

这样的情形，莫说年纪不大的兰泽，就连在洛都城里生活过大半辈子的解差头子都从未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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