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诨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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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朝言刚满十三岁,正是年少爱玩猫狗都嫌的年纪,心也大,随口便说出来了:“那家?在买姑娘,拣四个漂亮的给那家老爷子配冥婚。”

原本是不该记得的,但那日回家后,他记得娘亲偷偷斥责了他一番,叮嘱他不该问的不要问。其实一个幼儿哪里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付朝言虽年纪小,但也记得娘亲少有的严肃样子,便纵然是件很久远的事,也记到了现在。

而付清欢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着实被吓到了。

当时付清欢见姑姑时日不长,只顾伤心,并没有细想这其中意味。

现在想来,很有道理。

付清欢迷茫地看着月色。

幼年父母尚在时,父亲常搂着自己叮嘱自己,要常怀善心,不要怀着恶意随意揣度他人。

此时此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做了。

付清明望着天上那弯月,恍惚起来。

忽的肩上一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放在了他的身上。

付清欢愣愣地回头,对上一双山水画一般的眼。

那双眼里没了初见时的淡然,此刻如墨一般深沉。

云止奂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是在纠结什么。

付清欢一脸迷茫,不知他要说什么。但隐隐觉得,他要说的,定是自己不想听见的话。

最终,云止奂开口了:“你人生的路还很长,有些事,你是迟早,也一定要明白的。”

付清欢眼神晃了晃。

眼前这个好看的,清冷的男人突然对他传递一句人生格言。

而这句人生格言,在付清欢听来实在残酷。

残酷得他想逃避,他想要回去,最好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父母还在,父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写画画,母亲在一旁含笑用针线给尚在襁褓的付朝言缝着什么。她的针线活并不好,针脚一点也不密,很粗糙,可她仍是乐此不疲。

那时窗外传来大雁飞过的声音,声声高鸣,像一道执念划破心上的事物。

付清欢就那样听着父亲讲的故事趴桌上入睡了,各色颜料沾染他一脸。

父母去世时,姑姑去世时,甚至两天前经历王家一事时,付清欢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他不得不去面对的。那些纯真时光终有一日会成为记忆里最温柔的一部分。

付清欢看着云止奂,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问道:“当真吗。”

云止奂眉头竟微微蹙了起来,很是纠结地点点头。

付清欢歪了歪头,酒劲上来了,染红他的眼眶,也不知理解没有。他笑道:“好残忍啊,这世道。”

云止奂看着他转身去面对着月亮,垂下眼眸轻声说了几个字。

“嗯?你嘀咕什么?”付清欢随口问了一句,也不是真的认真要问云止奂说了什么,他又接了一句:“道长,你也好残忍啊。”

云止奂身子晃了晃,袖下的手逐渐收紧。像是沉思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往前一步,站在付清欢身侧。付清欢转过头,看清了他的脸。

云止奂此时散着头发,把原本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气度削弱了些,添了几分温和。

“道长,你真的很好看。”看久了,付清欢突然这么说道,“其实我不用看手相也能知道你的姻缘,你长得这么好看,情路应该是很顺畅的。”

云止奂不语,像往常一样不把这些赞美之词放在心上。

付清欢却突然摇了摇头,否定道:“不对,不对……你这么冷冰冰的样子,姑娘们喜欢你也不敢靠近你……嗯,你情路应该很坎坷。”

云止奂仍是不语,只是侧头看了看他。

付清欢手肘撑在栏杆上,用手指点了点眉心,无奈地笑道:“怎么办,我算不懂。”

月色如玉,夜风如水,轻柔却凉进人的心底。

这走廊,面对的是客栈的后院。这客栈的掌柜也有雅致,后院里种了一棵海棠树,夜风一吹散落一地浅色花瓣。

付清欢看着那地花瓣,突然身子一跃,坐上了栏杆。

云止奂大约以为他要想不开还是怎的,伸手拉住他。

付清欢两条腿已在外面,他指指那棵树:“我想去看看。”

云止奂面色一松,手却不放人:“你现在不能用灵力,这么高摔下去,会受伤。”

付清欢不依不饶要下去。

和一个喝醉的人不能讲什么道理,又不能就此撇下他不管,云止奂只得将他一提,借着房檐和轻微灵力跃下楼,稳稳落到地上。

“到了。”

付清欢没有反应,身子逐渐软下去。

云止奂一怔,连忙扶住他:“付清欢?”

付清欢眉头紧锁,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显然是睡倒了。

一双睫毛盖着眼下那一小段皮肤,像两面扇子一般,除却那紧锁的眉头,实则睡得很安稳。

看来是真醉了,也不知方才那些话是真话还是醉话。

这个念头又马上被云止奂打消:醉话也不一定就是假的。

他摇摇头,扛起付清欢送他回去休息。

所幸睡着了的付清欢很安静,不像醒时那般闹腾,云止奂倒也不费劲就把人送回房间休息了。

临走前云止奂看了看付清欢。细眉,杏眼微闭,睫毛还在不安地颤动。是酒醉让他入睡的,而不是他昳丽想睡,因此睡得不□□稳。

合上门,云止奂才发觉自己头有点沉。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件中衣,外面随便披了件轻衫就出来了。

衣着单薄还吹了半宿夜风,就算发烧也不奇怪。

云止奂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回自己房里去了。

翌日,付清欢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他睁着一双通红干涩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这陌生的屋子,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在百里镇那间小屋子里了。

床边有支快烧尽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把它扑灭了的柔弱样。付清欢低头吹灭它,掀开被子下床。

他平静地走到盥洗架边打水洗脸,洗着洗着,神色凝重起来。

昨晚自己心里郁结出去吹夜风喝酒,然后碰到了云止奂,那云止奂也是实诚,怕自己出事愣是陪自己吹了半宿夜风。

付清欢记得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不要紧的话,也有要紧的话——当然在云止奂眼里也不一定要紧。重点是,付清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孟浪的事,也做了一些孟浪的事。

比如看手相。

当时的云止奂一定很想把他从楼上扔下去吧。

付清欢突然觉得,道长不愧是道长,这种事都能忍。

他放下水壶,捂着脸蹲下。

但总觉得云止奂不会放过他是怎么回事?

正难过着,门外付朝言敲起了门:“表哥,起了没?来吃了早饭我们就上路啦。”

付清欢无言地看向门,心道:老弟你真是说对了,我的确要上路了,有可能连早饭都吃不成。

他走过去,突然打开了门,把付朝言吓了一跳。

“表哥起这么早啊…”付朝言端着一碗粥和一碟酱菜走进来,转过身时吓了一跳,“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哭了?”

付清欢看他一眼,回盥洗架洗漱。

他一喝酒就红眼眶,实在是个很怂的体质。不过回想一下昨晚喝酒的原因,或许自己的确哭了呢。

付清欢拿方巾的手顿住了。

昨晚云止奂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大意是,有些事,迟早要明白的。

明白什么?明白这世间有多险恶?明白人心有多复杂?

付清欢摇头,他实在不想明白这些。

这么一想,自己倒的确挺怂的?付清欢哑然失笑,无论如何,心里的郁结缓解了些,当然,是靠昨夜那场轰轰烈烈的醉酒。

一想到昨夜,付清欢又笑不出来了,他转过头,问付朝言:“道长呢?他早早起了吧?”

付朝言摇头:“我刚去看过他,像是没睡好,有点发热。我说多停留一天好好休息再上路他也拒绝了,要不你吃完去看看他,拿点药给他。”

付清欢心说我哪有胆子去见他,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于情于理都要去的,不禁悲从中来,叹了口气。

付朝言问他怎么了,付清欢道:“没事,喝酒伤身。”

慢条斯理嘬完了一碗白粥,付清欢慢吞吞把药箱检查了一遍才背上去云止奂房里。

进房前又敲了几下才慢蹭蹭开门踱进去,进去后又很是斯文地合上门。

这一系列动作,极具“磨洋工”的内涵。

云止奂刚刚起来,只穿好了衣服未来得及束发,一头细柔长发只随意绑了一小撮,其他的都如瀑布般散在身后。因发烧脸色有点红,倒添了几分烟火气,像个我见犹怜的病美人。

美则美矣,付清欢不敢多看,低头提着药箱闷声道:“道长早啊。”

他低着头,也看不见云止奂的表情和动作,稍作停顿便硬着头皮道:“嗯……我听朝言说,你病了,那什么,我来给你看看。”

说着手忙脚乱从抽屉里翻出脉枕,小心翼翼搁在桌上。

云止奂沉默一下,似是想拒绝,但付清欢一脸紧张,弄得他也紧张起来,便抿起嘴把晧腕搁在上面。

他随口道:“你坐。”

付清欢连忙拒绝:“不坐了不坐了,很快的。”

云止奂看看他,似是无奈:“你这般站着,又哪里切得了脉。”

付清欢只得如临大敌一般坐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伸出手指按在云止奂手腕上。他又害怕又紧张,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额头也开始冒汗。

切了半天,付清欢才收手,道:“道长,我……摸摸你的额头。”

云止奂哦了一声。

付清欢苦着脸摸上去,嗯,是有点烫。

“你的手出汗厉害,”云止奂突然道,“体虚吗。”

付清欢啊了一声,吓得把手缩回来:“不虚不虚,我很好……”

云止奂看看他,把视线挪开,放到不远处的一盆花上。

“那……这是药丸,主要是降体温的。”付清欢本要写张方子的,但转念一想他们要出行了,哪里有时间抓药煎药?何况……不是付清欢冷漠,云止奂的精神看上去的确不错的,到底是修道名士,在小病小疾上,大约是有自己的一套的吧。

付清欢低着头把药丸放在桌上,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云止奂一眼。

云止奂看了那瓶药一眼,没有说话。

付清欢纠结半晌,颤巍巍开口:“那什么,昨晚多谢您了……”听云止奂依旧是没什么反应,他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喝醉了,要是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对不起啊……”

半晌,云止奂才应了一声:“无事。”顿了顿,他又道:“你昨夜,醉得厉害。”

付清欢埋下了头,羞愧不已。

一直到从云止奂房里出来,他都是低着头,没看这美人一眼。

付朝言正趴在栏杆上看院里的海棠,听见开门声转过头,问道:“表哥,你怎这么慢?”

付清欢拭汗:“慢工出细活。”

付朝言:“???”

房内云止奂坐在桌边一动不动,手里握着药瓶出神,细长手指逐渐收紧。

而付清欢截然不同。他向来坚信这世间永远是好人多过坏人,也从未想过人心可以复杂到怎样的地步。

姑姑弥留时眼神在付清欢身上驻足许久,叹道:“清欢纯良,莫要过于贪恋人世。”

付清欢脸色苍白,问道:“怎么配冥婚?”

付朝言年纪小,没察觉表哥神色不对,继续道:“那老太爷的正夫人早归西了,那四个姑娘是他自己的意思,到了地底下也要有小妾伺候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听隔壁张大娘说,那老爷子还指定要全尸,活着封入棺材里直接闷死的,挺可怜的。”

他觉得可怜,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觉得可怜,过两天便忘了,只是在有人提及时才会想起有这么个事。付朝言读书早,也读书多,读透了书里“君子小人”那一套,因此人心再怎么坏,坏到怎么样的一个地步,他是多少有预料的,感悟也深很多,拿的起放的下。

满腹伤感他忍了一路,偏偏又被人看见,心里着实很委屈。

望着如玉月色,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和姑姑从集市上回来,远远看见一户人家外聚集了许多人,付清欢的手被姑姑紧紧牵着,纵然好奇也无法过去探看一番,只得仰头问那边怎么了。

买四个漂亮女孩,说是配冥婚,实则是陪葬,活人怎么能陪葬?弄死了陪葬。

百里镇地方小,地处偏僻,但也时兴这个的,不过只有大户人家花的起这么多钱罢了,因此付清欢一直没这个概念。

话未说完,被姑姑柔声制止了。

过了十多年,付清欢十五岁,刚刚学医出师,一次整理姑姑遗物时看到许多经书,便一时想起这陈年旧事,好奇地问付朝言,当时那户人家门口到底在卖什么。

姑姑神色凝重,摇摇头,含糊道:“卖东西。”

“卖什么东西?”

云止奂站在廊下,一张脸藏在阴影中,唯有身体被照得彻亮,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形微微动了动,却终没做出什么举动。

付清欢扭过头面对廊外,清澈的眸子印上一层柔和的月光,除却柔和,是满满委屈,亮晶晶的闪着光芒。

“经书。”

付清欢不爱看这类冗长无聊的文字,便不问了,注意力又飘到了别的地方。当时年纪小,他完全没有想到:姑姑喜好这类书籍,她为何没有上前去看看?

当时付朝言刚会说话,在姑姑臂弯里咦了一声:“那明明是……”

付清欢猛地甩开他的手,突然一脸阴霾:“凭什么?”

云止奂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

付清欢整个人都靠在栏杆上,垂下头:“凭什么你们都能看开啊……凭什么,我就要像个蠢货一样,纠结于这么多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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