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之二 共和国长子

人群出现了骚动。有人喊了起来：厂公安打人了。

梁太北头嗡地炸了。厂公安，他们怎么来啦？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容不得细想，他挤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也是狮子头的年轻女子正在扯拽着王猛。从那好看的瓜子脸上可以断定这就是田芊的女儿，王猛的妻子王红梅。

“就是。俺们就指着工资活呢？”好些人随声附和。

梁太北成了众矢之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再过几天，也就是这个月的25号，就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这就象国庆，元旦，春节一样，在江北厂就是法定日子。瞅瞅周围，特别是厂大门外聚集的老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梁太北心里更清楚：这些人都是靠工资生活的。尽管这些天，厂里一直在想办法，但……梁太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门外出现了涌动。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妇挤到了大门口。手里还拿着个大扫把。

梁太北认识她。不过有些日子没见了。她的丈夫方刚是梁太北转业进厂跟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师傅，也是梁太北和妻子林霞的介绍人。后来，师傅死了，师母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在乡下生活。虽然前些年，厂里照顾大儿子接了班，师母也在厂清扫队上了临时工，但两人工资也就百多块钱。不过，师母似乎很知足，每回见着，总是笑呵呵的。

“师母，您也……”梁太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着师母，他很高兴，可眼下这种场合，实在有些尴尬。

方师母还是笑着，但显然也很不自然。以往见着，她总是喊：“小梁子”，可这回她喊了一半，又改了口：小……梁，梁厂长。

梁太北苦笑着点头。

方师母左手抓着大门铁栏杆，朝里大喊：浑小子，你过来，过来。

刚才还气呼呼质问梁太北的小伙子，一下蔫了，一边后退，一边小声嘟囔；娘，他是厂长，俺问问他不中？

“中！浑小子，老方家咋出了你这么个孽子。”方师母指着小伙子，浑身颤抖。许久瞅瞅梁太北，长叹口气。

本来，梁太北和方师母平素常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可眼下，俩人隔着大门，四目相视，却显得生分了许多。

终于，还是方师母先开了口：梁厂长，这些都是真的？

梁太北艰难地点点头。

方师母又是一声长叹：“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当家难啊！”方师母瞅瞅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嗫嚅了好久，才说，“老哥哥，老姐姐们，大伙听俺说两句，中不？”

乱轰哄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说来，方师母在江北厂虽然只是个扫大街的清扫工，可也算是个名人。大凡四十岁上下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年，社会上武斗打得不可开交，商店关门，交通中断。地处大山深处的江北厂也受到波及，一段时间，粮站几乎无粮可售。为了解决吃粮的难题，厂里只得组织护厂民兵上县粮库拉粮。方师母的丈夫就是在一次拉粮途中被流弹打死的。追悼会那天，哭得死去活来的方师母，谢绝了厂里发放的抚恤金和全厂职工家属凑的慰问金，当天就回了老家。方师母走了，可它却成了全厂的名人。后来，方师母回厂当了清洁工，无论是刮风下雨，人们总能在厂区马路上见到她扫街的身影。天长日久，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她，记住了她。这其中，不乏同情，怜悯，但更多的是尊敬。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眼下，几乎所有的人停止了吵吵，没有了喧哗。

方师母感激地朝众人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捋捋花白的头发，长出口气，才说：“俺晓得，今天大伙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俺也一样。咱都是靠死工资养家糊口的。咱得靠它穿衣吃饭，买菜买粮。开不了资，搁咱身上就是大事，天大的事。大伙心急，这也是人之常情，问问情况，得个实底，也是情理之中。”方师母瞅瞅梁太北。

梁太北连连点头。

方师母长叹口气，接着说：“厂里的事，俺不清楚。啥经营啊，贷款啊，叫俺学都学不上来。可俺知道，这厂子啊，跟咱成家过日子一样。谁家没个缺东少西的时候，哪能顿顿剩饭剩菜，可劲花钱呢。咱今儿来的，除了个把年轻人，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啦，当家的难处，咱都尝过，当家难啊！有了难处，骂祖宗，怨天尤人，管用吗？说到底，咱还不得自家扛着，撑着。所以啊，老哥哥，老姐姐，眼下，厂子里有了难处，咱也得撑着。大家伙一起撑着，俺就不信，这厂子能厂子能垮了咋的。”说到这，方师母提高了嗓音“大不了，咱再勒紧裤腰带，过上几年紧日子，熬上几年，工厂会好的，咱们国家也会好的。大伙信不信，反正，俺老婆子信……”

梁太北听着方师母的话，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的心在颤抖，流血……

-新章节预告：

-第三章：张开的大网

方天也笑了：“老少爷们，大家关心工厂，这没错。咱们是工厂的主人，自各家的事，哪能不关心。”方天瞅瞅梁太北，“在这里，我代表梁厂长，代表厂党委谢谢大家了。我还要告诉大家，目前，厂里也正在想办法。我还是那句话，改革了，开放了，但咱还是******领导，江北厂还是******领导下的国营企业。过去，咱跟着……”

“拉倒吧，方书记，你就会说大话，糊弄人。”有人打断了方天的话。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情绪显得很激动，挤到梁太北跟前嘿嘿一笑，“梁厂长，你是厂长，你给句痛快话，再过几天，就是开资的日子，这工资能按时发吗？”

“嗳，你等等，不就……”王猛慌了，紧忙挤出人群，临走不甘心地瞪了一眼梁太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人起哄：哥们，追呀，开不了资是小事，当心回去跪搓板啊！

梁太北苦笑，长出了口气。

“父老乡亲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同感。”方天摆摆手，“老厂长王亮走了，可咱厂还在，咱还得吃饭，一家老小还得活下去不是，大家伙心里没底，想登个底，这没错。大家有什么话，尽管问。不过，咱呢，一个一个说，中不？老哥哥，老姐姐们。”

方天的一番话，原本吵吵成一片的人们全都静了下来。

人啊，就是这么怪。在下面七嘴八舌吵吵，谁都有能耐。可真正要他说，你看我，我瞅你，反倒谁也不说了。

王猛声音小了许多：俺这是关心工厂，你拽啥呀？

“行！你关心工厂，昨天就有你显摆……”众目睽睽之下，王红梅脸涨得通红，松开了丈夫，临走甩下一句狠话，“有本事，你就闹，回家再说。”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

“咋啦？不兴俺说话，想……”王猛一甩胳膊，但胳膊被狠狠地掐了一下，生疼生疼，他下意识地咧嘴，大喊，“打人啦——”

终于，还是有人冒了一句：梁厂长，听说这个月咱厂开不了资，是真的假的？

有人带头，好些人又跟着嚷了起来。

“行了。都别吵吵了。”方天也是急得头上直冒汗，情急之下，跳上了旗杆底座上面，扯着嗓子大喊：“同志们，同志们，我是方天，大家听我说两句。”

方天的话，似乎起了点作用，人们吵吵声小了一些。

梁太北瞅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特别是大门外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心里突突直跳。这些人中，有些他认识，街坊邻居一个家属院住了十来年。大部分他不认识，但同在一个厂子，也是面熟。面对着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他犹豫，甚至有些……沉默了片刻，他咬咬牙：“作为厂长，我不想欺骗大家，也不想隐瞒，咱厂确实……”停了下，继续说，“实事求是地讲，目前咱厂帐面上只有五百块钱，它是银行开户的最低限额。我还要告诉大家的是，咱厂这些年就一直是负债经营，银行贷款已经突破一千万……”

梁太北的话没说完，便被吵吵声淹没了。

其中一个大嗓门声音最大：“梁厂长，你说的这些，俺们听不懂，也不关俺们的逑事。俺们就听一句话；能不能按时开资？”喊话的又是王猛。他是听说有人围了厂大门，从车间跑来看热闹的。既然来了，就不能闲着。

不等梁太北等人走近，大门里面的人已经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嚷成一片。还有一些人远远地瞅着，当然也有人悄悄走了。

梁太北被围了起来。尽管李木子前挡后阻，但无济于事。

梁太北只听得耳朵里乱哄哄的，人们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只得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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