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那天晚上，也不知自己是喝醉了酒，还是出于自己心里一直对他所怀有着的厌恶之情，在那几位官爷和兵爷说到十年之前，他们所遭受到的三弟的侮辱时，自己竟然也跟着他们愤愤不平起来了。

自己不光告诉给了他们三弟出行的准确时间，而且还明显地向他们表达出了想要借一借他们的手，以杀一杀三弟的威风，灭一灭他的狂傲之气。

而且，自己还和他们一起密谋着，三弟确实是一只老虎，不过，那只手枪才是他真正的虎牙。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很可能早就对三弟的那只手枪心怀了觊觎之心，从而导致了他最终命丧在巷子口的吧。

可当他回过头来，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大头领时，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马上又使得他肃然起敬了。他赶紧堆上一脸谄媚的笑，恭敬地叫道：大头领！您有何事吩咐？

可他的大头领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在万般情急之下，他只得向族丁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蜷曲起其中的三个指头，却把自己的大母指和小手指伸得老长，放在了嘴边，做出了一个抽烟的动作来。

族丁马上就心领神会了。他风急火燎般地跑到了大头领的家中，为他取来了烟枪和大烟。当大头领的口中终于冒出了一股淡淡的烟雾之后，他却对着族丁摆了摆手，族丁赶紧对着他躬了一下身子，就识趣地退出去了。

随着那颗像老鼠屎一样的烟泡的一闪一亮，郑井然的心，就像那干渴到了极点的鱼儿，又终于游回了水中。在他的肺的一张一翕之间，那些从他嘴里所冒出来的烟，渐渐地幻化成了一只手枪！

不是幻化，是变成了一只手枪，就紧紧地攥在了他的手中。他的孤寂之感消失了，他对三弟的愧疚之感消失了，甚至于，他对那些官爷、兵爷的憎恶之感也消失了。

他感到有一种东西，正在自己的体内澎胀着，澎湃着，把自己舒展得无限地充实，无限地大：哦，枪，三弟的那只枪！原来你比三弟重要得多，也管用得多呀！只要有了你，我还用得着依仗谁吗？我还用得着怕谁呢？

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当那位族丁探头进来，想提醒他回去吃午饭了时，他惊奇地看到，就在这一转瞬之间，大头领的脸，就变得如此的天真和烂漫起来了。

他以前只听说过，一粒老鼠屎，是会搅坏一锅汤的。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头领在抽吃了这粒老鼠屎之后，却笑得那样地陶醉，那样地狂傲。

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之后，口水也迅速地漫涌出来了。随着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他的骨子里、灵魂里爬动了出来，他在猛然之间想到了一种东西：大烟！

由于自己好久都没有来过这个郑氏祠堂里了，这里面自然没有那玩意儿。他赶紧趋步到门口，拍了一下站在门外的那个族丁。族丁在猝然之间受到这样一拍，吃惊匪浅，身子竟然跳动了起来。

在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之后，他又痛恨起自己的糊涂来了。自己自从接过了这个郑氏家族的大头领之后，与这些官爷、兵爷们打过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本也早就看透了他们。他们其实才是一群老虎哟，可自己竟然糊涂到要去与他们一起谋皮。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一阵木鱼之声，又从那个郑氏小祠堂里传过来了。也只有在此时，他似乎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三弟死了，他被自己谋进去了！

他不寒而颤栗了一下。马上，一种形只影单的孤寂之感，涌出了他的心底，使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突然空落得好慌，好慌。

然郑三亦然公，却遇险不惊，临危不惧，一枪独战群匪，孤身以寡敌众。最后弹尽于岩石之上，仍是英雄一跃，何其英勇，何其壮烈？

如今，他身挂于悬崖，魂丧于巷子口，虽然此实乃大悲大痛之事也，不过，这也恰好正是上天睁眼，垂怜我亦然公英雄呀！

亦然公本就是人中豪杰，苍天怎忍心让他落入敌手？亦然公本就是龙中蛟龙，上苍怎忍心让他身回老家，入殓棺材，而埋于黄土？

想着此时还倒挂在那棵黄桷树上的郑亦然的尸体，他的心，还是强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便也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疼痛了起来：他毕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而且，也毕竟罪不至死呀！

哼，这些可恶的官爷、兵爷，心还真够狠毒呀！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骂道。自己只不过是希望他们帮着自己拔掉三弟的虎牙，他们倒好，干脆就直接给自己来了既拔虎牙，更要了老虎的老命，给自己弄出了这样一个结局来。

木鱼的声音时断时续，时急时缓。他的手指起先还和着它的节奏而敲打着扶手，后来渐渐地，也就变得漫不经心，漫无节奏了。就这样地敲着敲着，他竟然在不经意之间，敲开了自己的一道心门，那一连串被他隐藏得很深很深的复杂的心思，瞬间就像开闸的水，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了。

自己与这位三弟吧，本是同根所生。虽然自己对他一直心怀着介蒂，可也并没有什么生仇大恨呀。可不知怎的，自己不光总看不惯他，而且渐渐地还视他如眼中钉了。

亦然公之身，本就不是凡人之身；亦然之魂，也本就是神魂、仙魂。因此，他的身，自然是入不得棺材，埋不得黄土的。他的魂，也必然会升入天堂，位列仙班、神班的。

我虽为端公多年，一生为死者开路无数，但遇到像亦然公这样的神奇之人，今生今世却只有一个。所以亦然公的棺材里，是决不能装殓尸体的。只需装殓一些他的生平之物，以尽阳人之意就行了。此是上天旨意，绝非我的妄言！

那位端公在回到原位以后，使了一个不明显的眼神。他的手下自然会意，马上就紧锣密鼓地敲打了起来。霎时，锣鼓之声喧天，嚎啕之声就微弱暗淡下去了。

直到那些人终于不再啼哭了之后，锣鼓声骤停，端公的洪亮之声响起：郑讳亦然公，英雄无双，神武盖世。昨晚东去重庆，本是想龙游大海，鸟翔天空，无奈在巷子口里，却遭遇到夜宵之徒的伏击。

这端公的话，果然灵验。郑亦然的亲属们听后，不光不再嚎啕，而且也不再啜泣。他们找来一些衣物，连同着族丁们在那棵黄桷树下所捡拾回来的那几片破衣烂裤，默默地装进了那口空棺材里。随后，他们还在端公的暗示之下，把郑亦然生前所坐过的那顶轿子，也拆卸开来，装了进去……

端公刚刚唱罢，一干和尚又登台了。随着一阵木鱼石声的响起，一群得道高僧合什起双掌，微闭着双眼，念念有词地诵起了经来。趁着这个当儿，郑井然悄悄地溜了出去，独自来到了郑氏祠堂里，坐在了那把郑氏族椅上。

他也微闭起了自己的双眼，不过，他不是在超度着他的三弟，他是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心疲身累了。他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便把双手无力地垂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可族人们在头脑之中所演绎出来的这些英雄故事，却丝毫也没能淡化掉那口空棺材所显露出来的尴尬。就连遗像上的郑亦然自己，在看着面前的这口空棺材时，也面露出来了几分茫然，几分凄楚。

他的妻妾们、儿女们在经历过两轮大悲大痛之后，情绪本来就平淡了许多，可是面对此番情景，他们心中的悲情，又再一次如山洪一般地爆发出来了。他们又把低低的啜泣之声，变成了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

郑井然虽然也哭丧着脸，可他已经对这种嚎啕大哭有些耳烦了。趁着众人都围在那口空棺材周围悲痛欲绝之时，他把那位请来开路的端公悄悄地拉到了一边，并把自己的嘴附在了端公的耳朵边上，说起了悄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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