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华惊云

少年开口道：“反正今夜一过，我们便都与名利无缘，何必唯唯诺诺踌躇不前？”说罢，他鄙夷地看向一众低头数雪的官家子弟。

章望西没有接话，他不想亲口说出“章家人不行”这种话。

他叩门，三下。

章望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重新端起盘子起身开门，看到身后众人夹杂些许期待又含着一丝泪光的眼睛时，他才清醒了过来。

废帝居然让他进去，进去喝酒吗？他真的愿意喝？还是他有其他让自己身败名裂的方式？

他只好走进那扇常年紧闭的宫门，身后的门被关上时，他只觉得这鸟荐宫是真的阴冷骸骨。皇帝绝情至极，又残酷无比。

废帝坐在正殿的凳子上，这座宫殿的陈设早已不能用东西中殿来形容。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个闲人而已。

“你叫章望西？”他没想到废帝问的第一句竟然是他的名字。

“是，义父取名望西，意为望西莫踌躇。”

废帝苦笑，烛光下他的眼角似乎有泪水涌出，扑朔闪亮。

“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废帝伸出手，朝他晃了晃。

章望西满脑疑惑，将盘子端着走到卫无虞面前，他终于看清了南朝人最讳莫如深的话题中的人物。

义父曾经提过，卫无虞是一个剑胆琴心的皇帝，只是可惜，他才登基一年就被俘漠北十年。

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胡子拉碴，灰白相间枯草般的头发被整齐的束起，脸颊清瘦的快要脱相，一身锦衣却十分干净还散发出阵阵幽香，这明显是有人细心照顾的结果。

只是他依旧坚毅的眼神，如生铁淬火般，将眼前人刺的滚烫。

“你今年，十六岁了吧？”他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在回忆什么。

“长得不错，又高又壮，大监国对你不错。”他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年，嘴角笑起来生出褶子。

卫无虞自顾自说着，“你读书怎样？听闻章家少主博学多才，你可好好读过四书五经和兵书国策？”

章望西虽然觉得疑惑，但卫无虞语气中过分的关爱还是消除了他的防备。

“坊间的美言说的都是长兄章紫岚，长兄颖悟绝伦，臣非常佩服。”提到章紫岚，章望西总是快乐的，紫岚是他的兄长亦是他最好的朋友。

“对，我想起来，章璜自己还有个儿子叫紫岚，真是老了..”卫无虞摇头轻笑。

他看见章望西手上端着的盘子，一壶酒，一只小杯。

“不知今年的酒，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卫无虞起身，他虽清瘦，却依旧身形高大，只是锦衣显得有些空荡。

章望西从没经历过生死，他猜想到这御赐美酒的深意，卫无虞伸手斟酒时，他只觉得背心发汗。

这可是南朝卫氏正统皇帝，百年来的血脉相传，难道要断送在自己手里？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亦想不到紫岚会怎么做。

他只是将卫无虞拿起酒杯的手轻轻抓住，虽然觉得不妥，但他还是问道：“太上皇打算喝下去？”他不知道这样问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害怕，现在他的害怕分成了两份。

卫无虞轻拍他的肩膀，将酒取出。

“你倒是很有意思。”他看着床边的一张白色丝帕，帕子上只绣了一条绿色的藤蔓。

“还好如绎不在，你知道吗，她最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我喝酒。”卫无虞看向章望西。

章望西依旧迷惑，却真诚的回答：“臣现在知道了。”

卫无虞看到那小子毛头毛脑的傻样，笑道：“但今天我想喝下。”

章望西听到这句话，心中有块高地轰然倒塌，又觉得废墟处开出花来，他说不明白也感受不清。

这代表，他从此和父亲，和紫岚一样，也要沉浮于这片深海之中？

卫无虞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在章望西错愕的眼神中坐下。

“你不必惊异，这一切都是命运，从前我不信命，但是今天我信了。”卫无虞像章望西招手。

“明日一早，你们就可以去复命了，调调皇帝的胃口。”

章望西将手中的盘子放下，说道：“皇上还为太上皇准备了一桌菜，太上皇想吃吗？”

卫无虞眼神平静，低声道：“既然是他准备的，那便一起送来吧。”

他突然又开口道，兴致明显提升了不少，说道：“一桌好菜，如绎不在，你正好留下来陪我过年。”

章望西手心冒了不少冷汗，在开门取菜的时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又将送来的饭盒拿进宫中。

据往年哭涕而出的官家子弟回忆，这时候太上皇会说最后一句话“你安心回家吧。”

而此时，宫内人竟沉默了一会儿。

屋檐上一只黑鸟受惊吓走。

宫内幽幽传来一个的声音：“皇帝真是费心了，今年派来的又是谁家的孩子？”

章望西朗声道：“臣，大监国章璜之子，章望西。恭贺太上皇新岁圣安。”

沿路的雪越来越多，从大殿走到鸟荐宫，只能说是尽显世态炎凉。建筑修缮不足，杂草竟长在了宫墙上，地上的白雪太监们偷懒不扫厚到淹没脚掌。

不知名的黑鸟在屋檐停下，不时啼叫几声。

章望西小心翼翼，不让盘中的酒洒出半滴。

接而退步至阶下，将长袍一掀，跪在雪地里。

官家子弟们跪在身后，齐声道：“臣等恭贺太上皇新岁圣安。”

他将盘子递给身后跟着的男子，男子迟疑不接，却被身边的一个麻布青衫少年一把接过。

麻布青衫被浆洗得有些发白，衣袖不显眼处甚至有破洞，章望西朝少年点头表示感谢。

谁人不知，皇帝每年除夕夜赐予太上皇的酒，太上皇从来不喝。

可是谁会喝下？

章望西自嘲似的勾起嘴角，不该那人称为废帝，而应该是“太上皇”。废帝，废物，废人，如今看来好像自己已经与“废”字离不开了。

身后的少年个个面如死灰，他倒是显得自然很多，毕竟，章家的后人，始终是不同的。

既然断送不了别人，就只能断送自己。

终于到了鸟荐宫，偌大的宫殿竟没有一人留侍。只是透过窗纸可见宫内昏暗的灯光，实在太暗。

章望西停步，身后一群行尸走肉也驻足。

章望西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小官的儿子，他们不是将军的儿子，不是尚书的儿子，身份低微与平民无异。

他无言，默默接过李荃准备好的酒，挺直了背向鸟荐宫走去。

鸟荐宫住着的就是十年前从漠北逃回盛安的废帝——卫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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