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朝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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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平静清澈的声音:“是人非鬼也。”

张布衣颇为忐忑,半夜三更敲门的人没见得比鬼好上几分,少年朝门口处大声喊道:“你有何事?”

破旧的木门形同虚设,被轻轻一推便开,张布衣看到一身青衫的中年儒士推门而入,才突然想起这破门连条巷间犬狗都拦不住,忍不住郝然低头。那中年儒士见着莫名惭愧的少年郎,微笑道:“张布衣,好久不见。”

少年郎面无表情,只是右手轻轻握拳,这个极为细微的变化落入了儒士眼中,瞿风雨微笑道:“你大可替她报仇,但是你也要知道,我同样救了你的性命。当年在槐树之下,我告诉你母亲,你和她之间,我只救一人,你母亲自然而然放弃了自己,选择了让你能够活在这世上。”

张布衣看着那儒士干净清澈的双眼,他隐约之间明白这位中年儒士不是凡人,但是少年郎心中没有畏惧,也没有惶恐,他只是深深看着眼前这个儒士,将这个风尘仆仆的青衫儒士的面貌刻在心里。

儒士同时也在盯着少年,感受到眼前少年隐藏地极深的那一丝杀机,忍不住赞道:“好心境,不愧付先生精心打磨十余年。”

张布衣问道:“你认识付师傅?”

是师傅,而不是师父。付郎中的徒弟只有于阖一人,不论曾经尚是男孩的张布衣如何乞求,付郎中从来没有点头收徒的意思,按照付郎中的说法,便是无缘。听到瞿风雨这句话,略一思索,少年得出一个令他心中骇然的念头。

“不错,从你流落于老龙镇,苟且于这烂泥巷土地庙,乃至于付记药铺做学徒活命,你十六年来经历的一切皆是由我所设计编排。”那儒士神情平静,仿佛诉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事实上,对于他而言这的确只是一件小事,因为他是世人眼中离经叛道的儒家忤逆,以计谋勾起天上天下无数兵戎战事。曾经儒家最有希望证得圣人境界的大师兄,如今却是一位无拘无束的世间魔头,其中曲折离奇,外人何足道哉?

这位双鬓白霜的中年儒士畅快笑道:“你可知天上风景?付郎中有没有指点过你?”

少年缄默,他想起老龙河畔,那个如泥石塑像般的钓鱼公。那个被乡野邻里当作昏智老人的钓鱼公是个真真正正的天上神仙,曾经对着年幼的自己,那老人粗糙如金石的嗓音就像河滩上那些被夏昼曝晒干裂的石块一般,那钓鱼公说过,这世间天上人如同世间武道无二,天上修士勾连天地气机引入体内,锤炼元神,打通体内窍穴,气海之中海纳百川,比起只锤炼体魄而不修神识的武夫自有云泥之别。世间最重杀伐的剑修与兵家修士为何同境界中往往能够碾压他人,即是这两者既修神识亦重体魄。

看着陷入缄默的少年郎,青衫儒士自顾自说道:“大千世界,自古以来不知有过多少修士,自然留下不少传说,其中有真有假,然而有些是真的。比如天生有近道者,儒释道三教之中,自古便有生来佛音颂唱脚踏金莲的佛子,有仙鹤啼鸣紫金萦绕的道婴,百年前东洲剑道魁首者,出生时便引发万剑齐鸣拜主的先天剑魄。布衣,这个世界从不公平,我说得这些大气象之中,你独占其二,不知能羡煞天下多少人。”

少年郎微微呆滞,指着自己,一头雾水。

瞿风雨说道:“你自然没有那些动辄勾动天地异象的大气魄,你并非那些转世谪仙,只是得天独厚的佛骨道胎,比起那些佛子道子,自然丝毫不差,若是踏入慢慢修道路,根骨天赋皆是万中无一的上上之品。”

出儒士意料地,眼前这个布衣少年极为淡漠,不是城府深沉,而是确确实实的淡漠。仿佛这些只是天外的一颗流星划过,落入了少年的眼帘,瞳孔之中的一抹色彩闪过,便不会激起半丝涟漪。

儒士恍然大悟,沉默后叹道:“你真的很聪明,我不是你想象之中的滥杀无辜之辈,当然……你完全有理由把我当做一个坏人。”

瞿风雨饮着酒,看着沉默的张布衣,轻声道:“过了今夜,你这一身佛骨道胎体魄会尽数崩碎,天生蕴含的佛道气运将被我采摘,你身上肩负的并非寻常气数,而是佛道二教真正根本的底蕴。实话告诉你,这等行径放在世间三教九流眼中,已与魔道无异,但是你无须在意,这些和你并没有关系,因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

少年郎无动于衷,似乎是站累了,坐在板凳上,看着天上的月色,问道:“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中年儒士举着酒葫芦,坐在少年边上,缓缓道:“我只是为了你身上的东西,你的死活并不重要,待我打碎你浑身诸窍,从你佛骨道胎之中淬炼取走佛道底蕴,你于瞿某而言,便没有任何价值。”

让瞿风雨忍不住赞叹的是,哪怕到现在,除了最初的心神震动,张布衣的心境极为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真的有人不怕死吗?

儒士抬头望着夜空,想了想,或许吧。

张布衣开口道:“瞿先生,能不能,给我讲讲天上的风景?给我讲讲……修行之事。”

瞿风雨笑着点头,随后的一两个时辰里,一个布衣少年和一个青衫儒士,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对少年一肚子的发问,儒士知无不答,详实细致地为少年师,他本是世间学问最高的人之一,张布衣天生聪敏过目不忘,短短的一两个时辰里极大地开拓了少年的眼界。就像先生和学生,夫子和弟子。张布衣没有想到瞿风雨会答应,毕竟这个他活到现在见过的最强的一个人,真正将他的一生捏于股掌之间。大概就像农夫栽种的庄稼地,收货的时辰到了,于是那位读尽圣贤书的儒士,磨好了镰刀,没有任何喜悦和厌恶,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平静。

若是儒士的平静情有可原,那少年认真聆听和发问,则显得极为可笑。但是不论少年问的问题在修道之人耳中再幼稚可笑,那中年儒士答起来一脸严肃和认真。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抵不过如此罢了。

天不知不觉破晓,随着鸡鸣犬吠,老龙镇上的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烂泥巷的破旧土地庙的木门半开着,那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不见了踪影。

一个满身血水,根骨体魄被活生生凿空,浑身窍穴经脉尽数破碎的少年瘫坐在院子中间。

朝阳下的少年郎奄奄一息。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漫天朝霞,不知怎的想到了小时候和陈清凉一起爬老龙山看日出的时候。不过六七岁大的两个男孩,坐在山巅之上,等着日出。当那轮初升的朝阳映在男孩们眼中的那一刻,年幼的张布衣心中莫名荡起了极大的感动,他觉得活着是这般美好。哪怕两个年幼的孤儿是那般凄苦地活着,但只要活着,大概就会有希望。

犹记得陈清凉兴奋地对着朝阳,大喊那句从镇上福来居二楼雅居说书人口中学来的无名诗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不知什么是豪情的男孩站在山顶对着朝霞漫天,心中已经满是豪情。

张布衣笑着问道,青帝又是哪个王朝的帝王?被问得答不出来的陈清凉恼羞成怒,随后又指着亲如兄弟的张布衣说道:“管他什么朝,反正就是青帝!”

张布衣打趣问道:“你这小蛮牛都能称帝,那我是不是也能称帝啊?”

陈清凉认真点头,虎头虎脑地说道:“小布衣你长得这么白,日后就叫白帝。青帝、白帝,听着就霸气!”

张布衣笑道: “那你得改名,皮肤黑得跟鼓楼巷的黑妞儿似的,不如叫黑帝吧!”

陈清凉做了个武夫的起手式,怪叫一声,“哇呀呀呀,白帝找打!”

那个最爱听说书人讲天上神仙事、人间江湖事的少年如今不知在何方,那个天生懂事脾性好的少年却是要死了。

活了十六年的少年,宛若笼中之雀。

儒士采摘佛道底蕴之前,徒手将少年浑身经脉、窍穴悉数打碎,那一副失了佛道气数仍然可称得上是极品武夫胚子的根骨体魄也如瓷坠地,碎得干干净净。犹如敲门问路,先天佛骨道胎的无暇体魄在瞿风雨手中打透了诸窍,他便能以神通将那佛道底蕴抽丝剥茧般从少年的身体中抽离出来。菩萨州老龙镇烂泥巷的破败土地庙,先前夜空里有雷鸣涌动,若是有最擅观气把脉的阴阳家修士和炼气士在此,必将震撼地五脏六腑跌宕,有万丈高的佛光耸入云霄九天,有万千斑驳玄奥的古字铭文漂浮凝聚,最后蕴化成一缕缕黄紫气萦绕于那佛光之上。那中年儒士不知以何等神通,欺天隐地般将这等巍峨气象尽数收之。

可叹那个可怜少年郎,竟是硬生生忍住这真正的粉身碎骨,没有喊出一声痛。

那儒士一手布下的欺天之大局在天亮前收官,随后看了一眼成了血人的少年,颔首致意,随后拔地腾空而去。

张布衣静静地忍受着这无法想象的痛苦,身体每一寸的撕裂和剧痛似乎都不值一提,少年郎艰难地侧过头,看到木门外站着的那个熟悉的人影。

于是那一身血水,即将死去的少年笑了起来。

少年笑中带泪。

张布衣一时间心神巨震,头脑一片恍惚,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位中年儒士,神情复杂地问道:“那我母亲呢?为何我自懂事起便是孤身一人?”

瞿风雨沉默,随后他看着少年的双眼,轻声道:“你母亲是我杀的。”

少年一头雾水,学着私塾先生,还了一揖,少年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儒士。春秋书院?张布衣从未听过,只听私塾高先生讲过青阳有数座名满东洲的儒道正统,做学问出圣贤,滋沥儒家正统香火气运,譬如青阳都城朝歌外的朝歌书院便是儒家正统七十二座书院之一。青阳王朝万里大好山河,国祚鼎盛,除却佛门不显,其余儒道两家在青阳王朝根基尤为深厚,每一任青阳皇帝自封为储君起便要在儒家书院受学,太子太傅之职则历来皆由青阳国师担任,由儒道二教正统底蕴淳淳滋补教诲帝王之气,牵扯国祚传承,玄机极为高深。

那以风雨为名的瞿姓儒士静静看着张布衣,沉默片刻后瞿风雨开口道:“你可知你身世来历?”

看见少年平静地摇头,瞿风雨又说道:“你双亲皆是蜀国遗民,青阳破蜀将大蜀国土并入青阳西蜀州之后,没有学那些殉国之民,带着襁褓中的你逃到菩萨州来,路上遇到匪寇,你父亲为保全妻儿安全,一人断后,被苦老山上的匪寇杀死。至于你的母亲,抱着你一路东行流落到老龙镇外三十里的槐树下,饥饿惊惶之中被我所救。”

最后,那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出现在烂泥巷门口。

儒士抬头饮酒,对着天上那轮朦胧月色,微微笑道:“对饮成三人。”

唯独烂泥巷里头,那个卧倒在土地庙里草席上头的少年睡得极为沉稳。

少年看着夜色下的中年儒士,有些苍老的脸庞上带着真挚的笑意,只是这儒士霜白的双鬓折去了几丝儒士的风流。张布衣疑惑道:“我认识你?”

那儒士作揖道:“在下春秋书院瞿风雨。”

便在此时,荒废了几十年的土地庙那破旧的木门外,有人轻扣,敲门声极为轻缓温柔,声音不轻不重,所谓的点到为止。

张布衣方从怪梦中惊醒,此时心神未定,听到这突兀的敲门声,瞬间头皮都有些发麻。张布衣按捺住心底的恐惧,朝门口问道:“谁?”

少年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里有一座巍峨雄浑的巨大丹鼎,矗立于一座玉石砌成的广场之上,有无数道人对着巨鼎匍匐跪拜。恍然之间,又看见一个浑身金光的袈裟佛陀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那佛正背对自己,耳中全是漫天的佛音颂唱。

少年鬼使神差地将手搭在那佛的肩上,轻轻转过他的身,发现那佛陀竟是自己。

站在烂泥巷前的老僧矗立许久,沉默许久之后皱眉长叹,举着油灯缓缓离去。

片刻之后,一个佩剑悬刀戴着斗笠的江湖游侠出现在烂泥巷口,那汉子望着老僧人离去的方向,随后看了一眼身前那条幽暗的小巷,游侠儿低声咒骂了几句,挝耳挠腮,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那佛七窍流血,骇人至极,面色却极为慈悲。

少年心头大骇,瞬间从这古怪诡异的梦境里头惊醒。

张布衣起身点了蜡烛,发现浑身已被汗水湿透,走到院里从水缸里盛了水胡乱洗了把脸,随后拉了条长板凳,坐着望天。少年郎看着头顶那轮朦胧的月亮,脑子里全是方才的那番古怪梦境,少年郎浑噩之间,并未发现自己耳畔那些细微到常人不可闻的风吹草动,月色朦胧,然而入目之物,却全然清楚透明仿若白昼。

夜深人静的时分,老龙镇上一篇漆黑,提着竹梆子的更夫还未到打更的时辰,此刻人们都还沉浸在梦乡。一个老僧人此时提着一盏油灯,手中拨转着一串佛珠,正笃笃定定地走在地龙街上。早些年青阳朝廷还施夜禁,亥初三刻之后衙门便会擂六百下“闭门鼓”,直到翌日五更天的时分再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在“闭门鼓”之后、“开门鼓”之前无故在街上行走者皆触犯夜之罪。如今的世道太平许多,加上老龙镇所处的菩萨州上十年前便有一处应天地而孕的仙家洞天福地出世,被东洲某座隐世宗门占据,更是有万千修士御剑划空的壮阔景象被菩萨州当地所目睹。这十多年来,整个青阳菩萨州也是风调雨顺无灾无害的太平世道,在菩萨州百姓心中,自然多少归功于有天上神仙庇护的功德。

那老僧提灯走了两条街转了四五个弯之后,在烂泥巷口停下了脚步。

老僧人面色肃穆,于是法相庄严。他一路东行,短短几日以不可想象的大神通从大西般若洲横渡天下,到这东胜神洲的地界,饶是天上人的神通,但凡横跨四海九洲皆有神通桥、迷津渡等工家阵法传送,相比之下更为平常的便是由世间修士驯养的鳌龟飞鲸等等作为载具。单纯依靠肉身与神通横渡天下,即使是跻身九境之上的“地仙”也绝对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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