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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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听得一头雾水,那教习先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这个身材消瘦,但是站着却好像一颗劲松的教习先生便转过头去,看着对面不远处盘坐在地默默进食的老僧,眉头微皱。

少年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先生,怎么了?”

只见那儒士学着那老僧的样子坐在满是尘埃的地上。

一儒一僧,隔着街口遥遥相望。

少年郎想了想,发现读书人古怪的似乎也不少。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张布衣便和陈清凉在镇外的破旧宗祠玩耍时见过一个衣着华贵的负笈书生路过,那骑着毛驴击剑高歌的白衣书生一曲歌尽,便掏出怀中酒葫,对天地敬酒,随后洋洋洒洒地倒在地上。张布衣那会儿只觉得好奇,盯着那白衣书生的潇洒模样满心羡慕,反倒是陈清凉看着那倾泻的酒水,馋的双眼发红。那会儿二人只是七八岁的时候,小屁孩子哪懂酒水之美?只是从未尝过,看着那书生如此铺张浪费,打小穷得叮当响的男孩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张布衣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逐出脑海。回到铺里,张布衣观望了下,竟没见着师兄于阖,反倒是那个新来的学徒郑丘坐在中堂木椅上翘着腿发着呆。看到少年郎回到药铺,郑丘赶紧一个鱼打挺站了起来,张布衣看着郑丘有些谄媚的笑容,问道:“于阖师兄呢?”

那性子散漫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说道:“于师兄出诊去了,说得走上俩天,这几日里药铺便由师兄你来照顾一二。”

张布衣愕然,心里只觉得奇怪,于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慢条斯理有条有序,即使是去老龙镇边上的几个城镇乡头出诊,也不会如此说走就走。

少年问道:“师兄有没有留下接下来几日的方子?”

郑丘咧着嘴笑了笑,“留了,留了,接下来这数日的方子他都提前写好了,就在桌上,到时候该煎的煎了,该送的送了就是。”

穿着破旧布衫的少年郎捧着那一叠用隽永行书写就的药方翻查一番,发现的确是于阖的笔迹。张布衣看着药方的时候,身边的郑丘细细打量着这皮相好看的少年郎。郑丘来路不清,并不是老龙镇本地人,一口有别于菩萨州官话的口音,做事情散漫偷懒,引得于阖极为不满。苦于于阖似乎是付郎中的某个远房亲戚,于是性格温润的青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极少搭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正是如此。张布衣对于这个油嘴滑舌的郑丘倒是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早就习惯了一人干完脏活累活的少年体魄极好,早些年每次去山上采药,背着装满药材的箩筐,一口气能跑回镇上,十几里山路完了之后还能不带喘气地喝上一口茶。

明明体魄如此好,为何当年那镖头师傅却说自己没有根骨天赋?

土地庙里长大的少年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只当那些行走江湖的武夫游侠,和那些说书人口中的天上人一般,都是命中注定的福分。好在张布衣是个平平静静的凉水脾气,于阖曾经打趣过自己这没有名分的小师弟若是天塌下来了,还能乐呵呵地伸出手接一接。夜深人静的夜里,躺在抬头看得到星光的废弃土地庙里的草席上,少年郎不是没有幻想过鲜衣怒马拔剑便是天涯的逍遥场景,也想象过自己像那镇上福来居酒肆二楼的说书人口中的天上人一样,御剑一去便是千万里,在浩瀚的天空里任由狂风拂面,抬手间便能摘下天上星辰。

世间哪个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梦想?

又是波澜不惊的一天之后,便又是平平淡淡的夜晚。那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少年翻了个身,在小巷深处的这间破败小庙中沉沉睡去。

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广袤天地里,有一座漂浮于虚空之中的禅院。禅院里有假山、有枯泉,有数片如泼墨般形状的洁白浮云悬停于院中。院子最中间有一巨大的画卷铺开,画卷上的水墨不干,在画卷上缓缓流动,仿若活物。卷上所绘,万象包罗。

画卷外,有一白衣僧人孤坐于画卷之前,静静研墨。

那僧人突然轻噫一声,似乎发现某件极为有趣的事。于是他顺着画卷边角上及不起眼的一方天地看去。

天上人看地上人,往往视如蝼蚁,但若是天外仙呢?

那僧人轻声说道:“不过又一世。”

高先生看着少年郎,征征出神,低语道:“这样啊……”

少年郎看着陷入沉默的教习先生,拱了拱手告退,走出了十几步,少年蓦然回头看去。

高先生温声问道:“布衣,早些年在私塾读书时背诵的启蒙学说,如今可还记得?”

少年郎笑了笑,“回先生,不曾忘。”

张布衣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哪怕是不懂的字句,也都一一牢记于心里。

那老僧吃起斋饭倒也毫不含糊,坐在地上喝粥啃馒头,吃得认真,倒也显得宝相庄重。

一个书生挑着眉,忍不住嘀咕道:“这些僧人装模作样的腔调可比牛鼻子可更讨人厌哩!”

少年郎顺着声音侧头望去,发现是住在镇南的孙姓秀才,年纪不大不小,花光了家中积蓄三次赴京赶考,最后中了个秀才的名第,当年那位私塾先生来到镇上之前,孙秀才便是当仁不让的老龙镇最有学问的读书人。后来那位两袖清风住在陋巷里的高先生来了之后,孙秀才还明里暗里找过高先生不少麻烦,不过文人相轻自然是学问上的事情,后来几番笔试之后,在老龙镇上自诩八斗文采风流的孙秀才变得低调老实起来,再也不终日于长乐坊或福来居的酒肆里头说那些文绉绉的圣人教训了。

高先生沉默摇头,随后低头看着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微笑道:“……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往,觉得曾经自己太过执着固执,对于世间事物的看法太过偏激,一些所作所为,便也有违了当年恩师的淳淳教诲。”

这些话少年自然听不明白,只是漫不经心的应答,少年一直看着那个僧人,总觉得心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

张布衣见着那孙秀才远去的模样只觉得好玩,他抬头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认认真真作了一揖。少年笑着说道:“这孙秀才,总是背后道人是非,之前还说些什么点评世事沦沦道德崩丧的大话,又指着我和陈清凉摇头说些竖子不足与谋的话,活生生被清凉拿着扫帚追了两条巷子。”

高先生苦笑摇头,又说道:“读书人再酸再腐,哪怕腹中学问再少,但只要认定自己是个读书人,那总归也是好的。可是世事复杂,如何能辩证谁对谁错?江山社稷还是为人处世,我们读书人说穿了不过是道理二字,然而有些事情的道理太大太广,例如我们儒家,也有至圣先师与其弟子论理,世间学说斑驳,断对错是非自然是极难的,何况若是秉持的道理和正确到头来却是错的呢?倘若孙秀才所说的真的有道理呢?”

张布衣看着那面色愤愤然的书生,好奇道:“高先生曾经说什么三教中人,佛家普度众生,道门除魔卫道,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道理是一样的。”

那书生看着少年郎,略一思索想起是镇上土地庙里长大的孤儿,于是面露一丝鄙夷,不屑道:“我青阳立国千年,还不是将南唐北隋这些兴佛之国一一扫荡,如今的菩萨州更是百年前北唐领土,大修佛寺劳民伤财求得香火却糟蹋了江山社稷。那高悬镜虽说有些学问在肚,但既无功名在身,又不是朝廷册封的儒家书院出世君子,只是靠些不明不清的关系跑来这老龙镇的私塾里混了个教小孩子启蒙的教习而已……即使所谓的三教九流,那可也是涉及红尘之上的,又不是江湖上的刀枪棍棒,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随意揣摩评论的?你家高先生,依小生来看,还是太过轻狂放肆了,容易误人子弟啊。”

见惯了举着浮尘穿着道袍器宇轩昂的仙师道长的老龙镇百姓已有好多年不见游走世间的和尚僧侣。记得上一回有佛门子弟路过老龙镇,还是五六年前,有一个满脸慈悲的年轻僧人,身着一身白衣,据说来自遥远的西般若洲。

街坊百姓碰到这个慈眉善目的佛门老僧化缘,纷纷打上菜粥,亦有孩童往老僧钵盂里放上一只馒头。

“高某愿闻孙兄高见。”

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孙秀才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约莫而立,却满头星霜的儒生正温和地看着自己,正是镇上私塾的教习先生高悬镜,孙秀才心中一惊,脸上神色似乎极为窘迫,只是僵硬笑道:“……在下只是笑言罢了,高先生切莫放在心上,哈哈。”

孙秀才说完,便抽出袖中折扇,口里又念着些什么儒家圣人劝诫的短句,摇头晃脑地走远去了。

张布衣送完最后一方药引,抬头看了眼头顶那轮灼灼赤日,顺着柳荫巷一路小跑,穿过老龙镇北面的主道宝坛街,路上见着了一个穿着破碎的苦行老僧在街上化缘,少年郎觉得极为新奇,老龙镇虽然地处青阳王朝十三州郡里的菩萨州,但是青阳王朝历来崇道贬佛,寺院庙宇的香火大多比不上道门道观。青阳王朝道门中人地位颇高,小如画符去灾、算命测运,大如勘测风水地势、祭天祈雨皆是道门所长,在皇城朝歌的钦天监奉天祠中敕封册印的金簿道书上的法坛宝观便有七百余座,遍布青阳十三州,更不谈群山之中那些隐世道场。与青阳截然不同的大楚王朝自开朝便礼佛至今,虽未奉佛门为国教,但是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说法名满东洲。恍恍千年,王朝兴衰更迭,真正留下根基的不过青阳大楚,对此世间众说纷纭,较为合理被世人所接受的说法,乃是青阳大楚两大王朝分别盘卧东洲两条龙脉,一南一北,沾龙脉气运以顺延国祚。然而亦有青阳大楚乃是三教之中的争锋相对衍化东洲俗世的佛道相争之说。佛道相争易久,朝代更迭一洲兴衰,这等大格局若是牵扯到三教之中的底蕴气数,往往不可深言。

少年郎远远瞅了一眼那白眉垂然的老僧人,只见那枯瘦老僧也抬头望向他,淡淡一笑。

于是张布衣学着早些年见过的和尚模样,双手合十,向远处的老僧人鞠了鞠躬。老僧人手中翻转着佛珠,枯瘦的脸上泛着笑容,身上的袈裟已经极为陈旧,沾满了风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张布衣胡思乱想着,若是这面色慈悲的老僧人脱下袈裟当街一抖,恐怕整条宝坛街大抵能刮起一阵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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