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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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年人沉默,深深看了一眼少年,随后转身离去。

从此天上天下两路人。

过了几个时辰,无人问津的土地庙里,少年从昏沉之中苏醒,爬起身看了自己一身的血污,张布衣惨然一笑,走到院里水缸,翻身跃入。服了付郎中的灵丹,少年残缺如漏斗般的体魄焕发起生机血气,撕裂般的痛楚也少上了许多,至少少年一条性命已经保全。

老僧摇头,微笑道:“老衲已经见到你,何来白跑一趟之说?”

张布衣低头不语,那老僧慈眉善目,笑问道:“老衲法号缘悲,自大西般若洲烂陀寺而来。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少年挠挠头,似乎有些赫然, “老龙镇烂泥巷,张布衣。”

老僧平和微笑,面带慈悲,说道:“若是张小施主有意,可随老衲去大西般若洲,纵使失却一身先天佛骨道胎体魄,未尝不可修行。”

少年郎想了想,“那我需要出家吗?”

老僧道:“那是自然。”

张布衣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老僧说道:“我和我的兄弟以后还要娶媳妇。”

那老僧听了面带笑意,微微颔首,说道:“无妨,因果未到。老衲从不是擅长打禅机,也没教过徒弟,出了名的愚笨,不跟着我修那佛法倒也是对的。活了这么些年,没修成佛,参透佛理,小时候念的经书念到如今也还没思明想透,我有个喜穿白衣的小师弟,便与你有半分相似,也是先天带着一身佛家气运诞生的佛子,虽无佛骨,但却生得一颗玲珑佛心,念起经来气势很大,漫天佛相环身,你说气不气派?”

一老一少就在街边长谈,路过的行人似乎看不到老僧与少年,不知是老僧人施展的何等神通。

来自佛土的老僧人就好像在和少年说家常,平易近人,“最早的时候,他上了须弥山,却是连字都不识的,二十岁前都在他那家乡的田野之中牧牛,你猜怎么着?只跟着须弥山上讲经禅学了一篇佛法,便一步跃入九境之上。”

张布衣瞪大了眼睛,心想着这也太过吓人了一些。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话是于阖当年和他讲的,一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便想到付郎中可能已经带着他回到了宗门,从此天上天下各一方,再难有见面的机会。

少年郎心中黯然。

法号缘悲的老僧人看着少年,眼神柔和,心性还是性情,皆是上品,璞玉虽碎,难改其质。老僧不善禅机论辩是真,佛法愚笨可是天大的自谦,少年郎不知道整个偌大世界的佛门之中,以缘字为辈的高僧一共只有四名。

老僧人最擅的便是一手因果推测,本命钵盂之中勘探世间因果机缘之事,窥视天道也不见反噬,据说三教之中皆有一位这等大神通者,老僧便是其中之一。

若不是那瞿魔头一手遮掩天地的诡道神通,加上二十年置身事外的布局,全由付郎中一人播种,他缘悲早就能提前一步便救下这天生近佛近道的少年。

可是慢一步,便全盘皆输。

老僧脸上看不出失落,只是觉得那令世人难测的儒家叛逆子的高深莫测,又想起自己那位喜穿白衣的年轻师弟,和某位目盲道人。可叹儒释道三教千年来最为出彩的三位砥柱皆是离经叛道之辈,也颇为讽刺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几年前,那位读了一篇经文便跻身入地仙的白衣僧人便飘然而至老龙镇,曾经远远观望过年少的张布衣。

老僧人问少年接下来有何打算,张布衣想了想,目光坚定。

少年想要修行。

一身破碎根骨体魄,气海灵台都好像满是裂缝的瓷碗,盛水则漏,如此的一个少年,想要修行,犹如蚍蜉撼树。

饶是千山万水,艰难险阻,遍地荆棘。

已然粉身碎骨过一次的少年可曾喊过一句疼?被那高高在上宛若神仙的中年儒士亲手打碎体魄采摘先天气运佛道底蕴之时他可曾怒吼哀嚎过一声?

那面色慈悲的老僧双手合十,低头道:“小施主真是善哉,老僧身外无物,唯有一篇老衲自己总结归纳出的一篇锻体筑基口诀,若是日后你能重铸体魄,于你有益。”

随后张布衣认认真真听那老僧将那百余字的口诀洋洋洒洒念了一遍,老僧念完问道:“记下多少?”

张布衣平静说道:“已然记下。”

老僧微微点头,对于张布衣一次便能记住这篇自己开创的无名口诀表示满意。想要成为天上人,天赋必不可少,修行路慢慢,若想那无上大道,天赋根骨机遇秉性缺一不可,土地庙少年郎原本稳稳能占其中之三,可惜如今大抵只剩这天赋和秉性了。然而世事无绝对,老僧说道:“你可大致知晓修行之事?”

张布衣点点头,将他昨夜与那中年儒士的问答悉数道来。

老僧听完说道:“不错,世上万千修士,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大致皆分为十二境界,下三境为合真、灵台、玉楼,中三境为化玉、金丹、凝神,上三境便是那元婴、洞天、神游。至于九境之上的三境,便是世人口中的地仙境界,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便各有所长,譬如将你一身气运尽数采撷的那位浪荡儒士,便是儒家的圣人境界,早已屹立在地仙境界的最颠处,字字珠玑勾起天地大道,一身浩然气灌溉体魄与灵神,已筑起大道根基。”

张布衣听完默不作声,他知道那深不可测的中年儒士境界修为极为高深,没想到竟有如此之高,屹立地仙境界尊为儒家圣人,俨然是这世间最顶端的存在之一,在他面前,他张布衣的确只是蝼蚁和尘埃一般的存在。

少年似乎想到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又问道:“那十二境以上呢?还有更高深的境界吗?”

老僧深深看了少年一眼,缓缓说道:“地仙尽头,便是证道飞升,去往那天上天。至于地仙之上的境界,也并不是没有。其中奥妙玄机,日后若有机会,你自然会知道。”

张布衣讪讪然一笑,摸了摸头,心中升起的是悠然向往。

路过老龙街的客栈福来居的时候,张布衣瞧见之前看到的那老僧被店家小二推搡而出,老和尚脾性极好,回过头还像那无礼小二合十念了声佛偈,回头见着远处拄着竹棒的少年,老僧瞥了一眼,随即愕然,回过神来便直直走到少年跟前,沉默片刻之后道:“不曾想,老衲也有走眼的时候。瞿先生不愧是遮天的神通,如此方能欺过我佛门秘法,数日前,我佛宗须弥山便有所感应,只是任凭如何推算因果,始终不得,于是老衲一路从大西般若洲横渡至此,拿着钵盂走到这菩萨州老龙镇,没想到与佛果擦肩而过。”

历经一夜风雨的张布衣看着眼前的老僧,大抵知道这位老僧便是佛宗高人,虚弱的少年轻声道:“我的佛骨道胎体魄气象已破碎,你们天上人争来抢去的……气运,也已被瞿先生夺走,害得大师白跑这一趟,实在对不起。”

洗去一身血污后,张布衣有些费力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不算瘦弱也不算壮硕的身子已经有几分大人的模样,被儒家地仙摘走一身先天佛道气运的体魄从外看不到半点伤疤,若是有天上人一眼观之,便能发现犹如破碎瓷碗缝补之后的惨淡模样,道道经脉走向,浑身三百六十气穴窍眼,皆是裂缝。

少年虚弱至极,无奈之下,只能拄着一根竹棒,一瘸一拐地迈出土地庙的破旧小院,转身之前,少年下意识地拉上木门,迟疑一下,停下了动作。少年走出了烂泥巷,巷子里那座破败土地庙的木门半开。

少年思索着,打算等等先去付记药铺一看。

事情发展地有些出乎他付尧的意料。

原本的约定是当眼前这位年满十六的那一日,春秋书院那尊魔头便能剥下眼前少年郎一身先天气运,即使此举自然会引得天上天震动,佛道二教千年来大概都未曾被摆过这么大一道,接下来局势必将不安宁。那瞿风雨牢牢站稳地仙尽头,已然是望向十二境以上风景的大人物,他本就是儒家这一代最为风采绝伦的顶梁之人,饶是离经叛道,但是涉及三教之争,哪怕那袭放浪青衫飞到大西般若洲的大雷音寺将牌匾拆了,只要他敢,付郎中知道他身后站着的是儒门万千学宫书楼。谁说读书人不会算计不会杀人?这些做文章讲真意的夫子先生,泼起脏水使起坏来那才是真正的藏而不露。

但是他付尧只是东胜神洲一座闲散宗门药师观的宗主,此次涉及瞿风雨的一手布局为牛马前卒,谋略不少,但倘若事后秋算账,他可不敢面对那佛道二教的滔天怒火。

顷刻之间,水缸里的水变成了红色,张布衣将头靠在水缸上,抬头望着天空,怔然出神。

回想起过往种种,宛若隔世,只是过了一夜,却将张布衣过往的一切全盘打碎,蝼蚁般的少年瞥见了云端之上的风景,却如天外倾泻而来的风雨,将泥泞之中的野草摧枯拉朽般打折。张布衣性格坚毅,饶是经过如此大难,此刻躺在水缸之中却已然平息。

付郎中如释重负,大笑道:“小布衣,人一生,命和运很重要。如今两者取其一,便已是天上人开恩,日后娶妻生子,平淡渡过此生,有何不好?”

那金丹入体后,一股生机从体内洋溢开来,滋润着残缺破损的身躯,张布衣终于开口道:“自幼养育栽培,没齿难忘。布衣谢付郎中大恩。”

原本的计划,便是待青衫儒士采摘气运之后将少年杀死,他便携着这次潜入俗世意外收获的亲传弟子隐遁北冥王洲,待到自己跻身地仙境界,便再返回宗门。只是他没有料想到,那算无遗策的青衫儒士不知为何,提早了数十日,更为可恨的是,他并没有杀死这个少年。一个先天体魄尽碎浑身经脉窍穴气海丹田悉数崩塌的少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很想问眼前如同血人的少年,但是看到张布衣那平静冷漠的眼神,付郎中只得无奈自嘲一笑,清了清嗓子说道:“为何我当年坚持不肯收你为徒,现在你应该也已知道。”

张布衣饶是一身佛骨道胎的先天体魄气象,如今经脉窍穴尽碎,就算苟且活下来,在修士眼中也只是一具漏水的篓子,可以说是凄惨至极。

可是院子里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却不这么想,他看着门外那个神色复杂的中年人,忍着那浑身上下堪称极致的痛苦,脸上绽出一个微笑。门外那个身材微胖,穿得像寻常富家翁模样的付郎中,孑然长叹,他迈步走进院子,走到瘫坐在地的少年身边,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付尧心中一动,掏出一粒淡金色的丹药,手掌一拖,那丹药瞬间飞入少年口中。

“这金丹可治你残缺体魄,保全性命无忧,就当是我付尧对你的亏欠。”付郎中说道,“你若是心中意难平,也大可日后前来找我报仇,只是你如今无暇体魄不再,浑身诸窍经脉尽碎,想要筑灵台修气海走上吾辈修士之路,再没有可能。”

血人一般的少年眼神嘲讽冰冷。

人一生短短几十载春秋,多的是凄凉苦雨,老龙镇烂泥巷土地庙里那变成一尊血人模样的少年便是如此,短短十六年人生,活于那位儒家地仙手构之局,所谓怀璧其罪便是如此,又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据说是当年道祖讽刺儒家至圣的言句,后半句则是至圣先师反击道祖那句名传千古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了。儒释道三教的明争暗斗自古至今未曾休止停歇,据说在这大千世界之上,在那神人遍地的天外天,也亦是如此。

那位神通广大的中年儒士剥取了张布衣一身先天佛道底蕴,不仅是将张布衣折磨地生不如死浑身血水的恐怖场面,更是将佛道二教真真正正摆了一道,先天抱有三教气运而生者除了天外天的三教谪仙人转世,便是货真价实的应运而生者了,比起前者更为稀有得多。儒释道三教的传承底蕴常人无法想象,原本而言三教对于这等降世瑰宝自有感应之道,往往俗世璞玉皆能各归其所,可惜的是襁褓之中的张布衣便被那位儒家千年来才情天赋最为绝艳,行事最为狂放不羁的儒家巨擘所发现。

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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