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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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么?”

“你,有什么办法?”冯德兴微微欠起身体,带点调侃地问道。

“没有。不过我知道,现在的局面再糟糕,也比当年刚进城的时候好了太多。”

冯德兴重重地将手里的这件道具摔在桌上,他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借助别的什么东西来展露自己的心境:

“所以,不用再想着挣扎了,没有任何意义,即便这次侥幸活了下来,无非是养得更肥一点,放到砧板上是迟早的事。”

“这就是你放弃的理由?”

“不然呢?与其徒劳地反抗,不如搭上这条船。我还会属于高级管理层,却不用每天操心那些烂事,自然有人替你代劳。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我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成功人士。人啊……懂得知足,生活会轻松很多。”

“那儿子呢?以后的孙子呢,再往后的世世代代,你都愿意他们这样趴在别人的脚下,讨一点赏钱么?”

“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什么样的标准都是比较出来的。我相信他们会比大多数人——不但在财富上,就算是你在意的所谓尊严,也要强上许多。另外,你觉得儿子他以后能担得起这副担子?”

冯德兴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面朝着远处一片雾霭中的城市:

“我同意你以后接他去国外的建议。在这里,他生存不了。是的,孩子现在懂的比我们多了许多,但有些最基本的东西他根本就不具备!他既不能象平民百姓那样安分守己过一辈子,又没有我们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这样的一个公司,交到他的手里只是个祸害,没有任何的好处。”

“我不愿意!”黄燕噌地站了起来:

“我希望我的儿子,他可以凭自己的辛劳而不是靠别人的恩赐而活着,懂么?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花自己挣的每一分钱而不用时时都要惦记着还得分给别人,万一不小心忘记或者冷落了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十年二十年前我就受够了。你要是能全退出来,我可以理解。如果决心拼个鱼死网破,我还会站在你的身边,以一个曾经的妻子为你呐喊加油。你没有,既舍不得任何的机会,又没有挑战的勇气……这也就罢了,你的未来轮不上我来关心,可是你居然要将这样的所谓经验传给儿子?让他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

黄燕气急败坏的神情,让冯德兴感到极度的陌生,他几次想打断,想摆脱这种被训斥的状态,但在黄燕如疾风暴雨一样的话语下根本插不进嘴:

“这些年你学到了很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要计较的仅仅是财富么?我想看到的是那个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你所认为应当保护的东西,可以豁出性命去争的那个人!那些年,一样一样的事情你都忘了……你对得起你们冯家的血脉么?原来的血性都哪儿去了?”

黄燕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遥远得几乎看不见面容的男人:

“实话告诉你,直到今天,我对你才真正感到了失望。”

黄燕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

这座城市,曾经是那样的熟悉,现在却又如此陌生。每天都有一些新的东西出现,新的楼房,新的店铺,新的树木,还有每天从四面八方涌入的新的面孔。他们不断地替换着往昔,还要抹去人们的记忆。新的事物想要主宰一切,却没想到自己身上很快也出现了生锈的斑痕。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他们在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却无法适应变化的节奏。怀旧的人群越来越年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回忆,他们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便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忘掉这些,还是任它在心底蔓延?这个问题就像漫无目标的前路。

离开,是一个可以很简单就做出来的决定。如果不考虑原有的印记,不考虑未来将有怎样的回忆,这是切断所有纠缠不清的矛盾思绪的最为便捷的手段。就当是回家,就当是劝解别人时的那种从容。但是在这一刻,是否该留下点什么?

这里是三十年的故乡。跟原先那个总挂在嘴边的地方不同。这个故乡的概念并没有得到多少人认同,尤其是世代早已生存在这里的人们,更是将你视为暴发的异数。你必须说服他们,必须说出你在这里失去的是什么,一样一样地摆在他们面前,就像撕碎花朵然后一瓣一瓣地展示自己的伤口,苦苦地祈求承认。如果你用自己的成就、你的财富、你的名望来说明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主人,无论是谁都可以嗤之以鼻,他们不能容忍你从这里带走什么。

所以,还是留下点东西吧。

留下的东西,可以不用那样的惊世骇俗,但一定要有诚意。带着你对它最为深刻的理解,同样地要让它体会到你的用心。善良的或是丑恶的都不重要,因为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标准衡量,他们要的是印象,这决定着对你的评价。你不应该是一个失败者,即便做不了赢家,也要留下一个掌控者的形象。

掌控者!这个概念在脑子里灵光一闪,却成了再也挥之不去的执念。

车子来到了一条小路,前方树丛上方,露出一个教堂的尖顶。黄燕心里一动,便把车子开进门口那个小小的空地。

这不是她经常去的教堂,但她听说过,这里有个睿智的神父,运气好的话,能得到他的开解。

教堂是个极度简化版的西式建筑,这是个非常陈旧的遗迹。黄燕知道,如今寥寥无几的那些新建教堂,大多成了设计者们概念的试验品,他们不惮于将车站、商场、影剧院以及传销培训中心的所有要素结合在一起,吸引着四处寻找新鲜感的大学生和拍摄婚纱照的人们。

而眼前的这座建筑外表上早已破败不堪,这里是被遗忘的地方。没有人想到要进行怎样的修缮,当然也没什么人动过拆毁的念头,它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所处的地方固然偏僻,狭小不便的空间和设施,对教内的人群也没有多少吸引力。

教堂的门并不大,是两扇对开的门板。门板的木材已经脱漆了多年,露出了一条条细小清晰的纹理,象是被刚刚清刷过的一般,那种带着点腐烂的气味让黄燕想起了老家的某些古宅。抬头望去,在门楣的上方,“天主堂”三个字只是依稀可辨,原本应该是早年的那种水泥混合其他涂料塑成的,本身就是灰扑扑的不甚显眼,经年累月在雨水的冲刷下,字体已经有所残缺,颜色更是模糊不清。墙上覆盖着几枝干硬的藤蔓,紧紧地抓住露出的土层,在这个季节里,藤蔓上那些还带着些绿色的叶片在风中颤抖不已。

黄燕小心地推开了大门,试探地走了进去。教堂里面比预计的还要小很多,即便是排列紧密的座椅,也只是摆了十几排。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迎面居然挂着一部小型的管风琴,看起来历史十分悠久,音管呈陈旧的铜色,象蝴蝶一样排列张开。

内墙两边开着几个小门,看不出是通往什么样的所在。

大厅里空无一人,如午夜时分那样的寂静。不知道什么人在后台操作着管风琴,偶尔响起一两声沉重的音节,在大厅里毫无阻滞地来回流动,象是一只囚笼中的鸟,没有任何章法地在四周碰撞。

黄燕手抚着一张张座椅的后背,从后排慢慢地向前走着。直立的椅背是深红的枣核色,厚重下面透着干涩。每一排座椅的间距,仅仅能容下双腿摆放的位置。人多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窘迫的空间。

“你找人么?”

黄燕正胡思乱想间,忽然面前站立着一个老人,和善地向她问话。

“请问,您是这里的神父吗?”

面前这个老人的年龄看起来跟传说中的无异,但装束上却怎么也难以跟这个身份联系起来。老人身穿一件土灰色的夹克,就是地摊上最为常见的那种颜色和款式。下身一条深蓝的卡其布裤子,感觉是自制的手工。他的眼皮一层一层松软地耷拉着,几乎看不到是否包裹着生机。唯一能够让人产生可靠感觉的是他既长且乱的白发。黄燕不太确定地问着,那老人却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来么?”

“是的。这里好像……很安静。”

黄燕婉转地表示着观感,她没有失望的意思,但听起来肯定不会那么令人舒服。

“还好,周末的时候,会有十几个人来。”

“都是周边的人么?”

“不是,来的人我都熟悉,有的还住在外地。不过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最早的时候,我曾经每周只见到一两个人,这些年慢慢好了许多。”

“哦,那可真是诚心的兄弟姊妹,神父在这里好久了么?”

“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父亲是我的前任。这里很幸运,就是在破四旧的那些年,也没有人来打扰过。也可以说是我的家。”

神父看起来还比较健谈,全然不似黄燕预想中的世外高人模样。

“神父,我……有事请教。”

“来。”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进了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十个平米左右的藏书房。除了四周一圈书架,中间摆放着一条狭窄的桌子,几本发黄的典籍摊开在桌面上。

“请坐。”

老人坐在了桌子靠着书架的那一边。黄燕脚边有几张蓝色的塑料坐凳,她用手试了一张看起来比较稳当的然后坐了下来。

“孩子,你看起来很疲倦。”

他的声音很低,可以看出没有多少力气支撑,但是却有一种无从抗拒的穿透力。黄燕握着双手,抵在自己的额头。她忽然间想流泪,想哭出声音。

“主不希望他的孩子沉溺于悲伤。你应该快乐。”

“神父,我是个罪人……”

“罪人?或许……只是你自己认为?”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所思所为是否符合主的旨意,但我感觉已经违背了他的指引。”

“是什么让你这样自责?主希望他的每一个孩子在敞开心扉中得到救赎。”

“仇恨!神父,主可以宽恕仇恨么?”

“慈爱的天父,从不主张仇恨,但也不排斥。仇恨,从来不是主的禁忌。”

“但是……”

“你在担心,仇恨会蒙蔽了你的眼睛?会让你的心灵被尘埃沾染?孩子,你听到了魔鬼的召唤?”

老人的眼里忽然射出一双精芒。

“是的。”

黄燕颤抖着身子,她低伏着头,不敢正视老人:

“仇恨,在影响我的判断。我看不清魔鬼的面容,但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的身边,有许许多多跟我一样无知的人,他们正陪着我走向深渊。”

老人叹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拿起一块厚厚的绒布,然后细细地擦拭着一尊铜像。

铜像是耶稣被难的情形,他的身躯以标准的姿势蜷缩在十字架上。铜像高一尺左右,老人右手扶着都有点吃力。在黯淡的灯光下,慢慢显露出紫金一样的光泽。

“这尊铜像,是1876年跟随着第一代布道者从意大利来到这里的。一百多年了,每天都有人用绒布擦拭、用清水洗涤,你看,多么圣洁,像初生的婴儿,”

“他看起来很干净。”

黄燕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老人。

“擦掉的是看不见的尘土!”

老人放下铜像,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黄燕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光芒。

“告诉他们真相!还有……主的旨意。”

“我做不到……”

黄燕紧握双手,象是有所期待。

“你可以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圣明。圣明,可以在跨越红海的航线,可以在西奈半岛的荒漠,可以在耶路撒冷郊外那个受难的十字架,也可以在罗马帝国泥泞的车道上。当然,还可以在这里。”

老人点了点头:

“只要记住主的荣光,人人皆为神迹。圣经,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人类自己的智慧,那些一个个我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名字的普通人,你明白么?我这里有好多版本,中文的就有三四种,每一个版本内容都有明显的差异,但没有人去怀疑它们的权威,因为大家都在解释,用自己的心灵,作出不同的解释。”

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对“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圣明”、“人人皆为神迹”这类的话总是觉得有点讶异。

“神父,我听到的,难道不是异教徒的声音?我不明白。”

“异教徒?呵呵,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就是一位被认为是异教徒的皇帝作出的决定。不用在意这些,想通了你就能真正地感觉到,主的光芒无处不在!”

黄燕虽然感觉到些许的忤逆,但老人的话充满了魔力,她感觉到被催眠一样的沉醉,又有一点顿悟后的振奋。

“我在想……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辛苦,挣来的东西,到底是属于谁的?

可以是任何人的,但就他妈不是自己的!那些天经地义归你的东西,人家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让你一无所有,还得服气,还得感恩戴德。这些年来,兴顺到底是在替谁忙活?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到了摘桃子的时候,各路牛鬼蛇神才会露面,才会看见他们伸出的手!”

冯德兴苦笑了一声,他明白黄燕的话中所带的赞赏意味,也肯定这是发自真心的,但他觉得承受这样的赞赏不如说是一个更大的压力。

“燕子,你知道这几天除了这档子事以外,我还想了些什么?”

冯德兴坐直了身子,他在桌面随手翻出几份报纸,却没有丝毫想投入阅读的心思,只是将报纸卷成了一个圆筒,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那块桌面,象是某种能够加强语气效果的道具:

肃立一旁的郑立业连忙答道:

“他们今天先回去了,说是要向集团汇报,确定最后的方案。顺利的话,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吧。”

“嗯,你们也准备准备,细节方面再多下点功夫,能自己拿主意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重新白手起家,从零开始?”

“印象中你好像从来没有认输过。”

“嗯,正常,你要不说几句反倒不象你了。”

冯德兴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郑立业转身离去,刚到门口,只见黄燕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黄燕是接到冯云龙的电话后赶来的,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虽然对于兴顺公司而言,她已经是个路人,但黄燕至今却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她觉得这里还是自己的家,哪怕被人遗弃,骨子里却还有无法割舍的牵挂。

“终于还是挺不过去啊……”冯德兴颓然地瘫在座椅上:

“准备什么时候签协议?”

会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么?想到这里,黄燕不禁一阵感伤。不过,无论如何总要尽到自己的努力。

对于黄燕的到来,冯德兴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任何排斥。他象是累到了极致,无力地望着窗外。

“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你,只是……想尽一下曾经的合作者最后的心意。”

冯德兴终于决定放弃抵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官方姗姗来迟的通告。

通告称经过大量的调查和精密的检测,确认兴顺房地产开发公司正在进行的翠微花园施工项目中,土壤和地下水含有超量的污染物,具体各项检测指标通过附件发布。市府对此高度重视,责成兴顺公司限期整改,职能部门将组成专门的工作小组,督促、跟踪整改的方案和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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