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所以你相信，一个快要被赶出家门的怨妇，临走之前不择手段想多捞点东西，甚至指使别人一起帮忙？”
黄燕叉着手，冲冯德兴冷笑。
“扯淡！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我要信了就白活这么些年了。”
“明白了。”
黄燕出乎意料地平静，她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话却又是清晰而确定：
“给你个准确时间吧，再过三天，我保证离开。”
冯德兴走出房门的时候，云萍低着头，站在不远的走廊上。见他出来，也不敢吭声，等他走远了才怯怯地挪到黄燕的房前。
“云萍，进来吧。”
黄燕象平常一样招呼着她：
“事情都弄明白了……云萍啊，这次你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燕姐，我……”
“不用再说了，拿了就是拿了，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是没有办法多呆了。唉，好多事情要做啊。”
“他们要赶你走？”
“迟早都要走，也没什么赶不赶的。不过，你在这怕是也呆不成了，这两天整理整理东西吧，以后到了新的东家，就踏踏实实做事情，别的不管什么都不要去参合。”
云萍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她大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眼前是一片的雨雾，又有一点浓密的黑暗，在慢慢地扩大，象是在向她招手，想要将她融成一体。她大张着嘴，疯狂地舞动着双手，却根本无济于事，她的浑身松软，眼见着就要瘫倒进那片深渊，直到黄燕在身后拍了拍背部，她才挣扎着清醒过来。
“不要，不要赶我！燕姐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赶我走！”
“云萍你怎么了？没人能赶你，我只是让你去更合适的地方，云萍你别这样，你清醒点好不好！”
“不要，我不要离开……”
云萍疯狂地喊着，跑出了房间。
黄燕没有去追，她知道，任何劝慰都无济于事，这个大山里出来的姑娘，离开了自己，差不多算是失去了所有。她的生活还会继续，但无异于行尸走肉。
必须要赶时间了！
黄燕此刻出奇的冷静，她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不断地发出指令。这一夜，她感觉自己象是一个孤独的纤夫，在牵引、拖动着身后即将沉没的破船。
第二天深夜，江淼忙了一天，疲惫不堪地回到山庄，刚想洗澡休息，却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以后，居然是黄燕。
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她跟黄燕基本上没有电话往来，通讯录上更是没有她的号码。
她这是要干什么？
“小江吗？刚看到你回来了，能来一趟我的房间么？”
“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说么？这么晚了……”
“当然，有件……必须当面才能明白的事情。辛苦一下吧，相信你会有兴趣的。”
江淼极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她对黄燕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也谈不上什么信任，但绝不会认为对方是个轻率的人。她的口气带了点歉意，却有无从质疑的坚定。在这样的时候打来电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江淼推开房门，见黄燕正在桌前摆弄着电脑。
“拜托，把门关上。”
“你这是……”
“先聊几句闲话，你介意吗？”
黄燕转过了身子，笑意弥漫在眉间，怎么样都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还是进来坐着说吧，可能要费点时间。”
江淼没有回答，她看不出黄燕真正的目的，却又不想被她轻飘飘的话所左右，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过两天就要走了，兴顺公司呢，也马上要换个主人，怎么样，你的心愿算是了结了吧？”
“你找我就是说些这种无聊的话么？”
“这很无聊？不见得吧？我打赌你从来没有过这么精彩的表演。”
江淼此时心里却是笃定了不少，眼见所有的危机和潜在的危险，能够发酵到什么样的程度她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所以这种熟悉的指责，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原先因为摸不清底细而产生的恐慌和愤怒变成了无足轻重的淡然。
“本来呢，犯不上跟你解释什么。不过，既然你反复提起，我也明告诉你，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戏码。”
“那么，你在这里扮演的是什么？”
“我？呵呵，不入流的龙套而已。”
“龙套？我看过很多电影，得出的教训是：绝不能轻视任何的龙套，只要是上了场，就不能忽略任何的角色，剧情总是在意外的地方反转。如果还有续集，龙套说不定就成了主角。”
黄燕的话带着明显的隐喻，这个很容易听出来。但这种说话的方式却很少见，听起来有点自作聪明的所谓深奥，但对于成年人而言，通常不过是一种幼稚的把戏。
“续集？”
江淼交叉抱着双手，随意地靠桌站着，嘴角丝毫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不屑。
“是的，这部戏的续集，大概就是这位龙套跟她热恋已久的白马王子，在异国他乡共同上演幸福浪漫的爱情剧吧。
只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剧情随时都可能反转。这位白马王子，心里可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于是这部戏忽然又成了一出闹剧。”
江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她的脸色渐渐地开始发白。
“你知道，我在美国有些产业，也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他们门路很广，对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特别感兴趣。这段时间，他们居然了解到这位白马王子的一些生活趣事，想听听么？”
黄燕平静地，缓慢地叙述着，象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的传闻，其中甚至没有任何有趣味的兴奋点。
“许明辉，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哦，好像跟你是同一届啊？在国内混了几年，不太如意。后来有个机缘让他去了美国，他幻想着在好莱坞实现他的电影梦，当然，结果是更不如意。不过他的命很好，在国内，他有一个热恋着他的女友，表演事业——不单是在银幕上，比他成功得许多。她不但定期汇款解决白马王子的生活问题，还答应等挣到足够的钱时就马上去美国与他双宿双飞。这位可怜的女友，却怎么也没想到，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最近忽然得到了一个富商女儿的青睐，虽然容貌欠奉，却答应全力支持他的电影事业。然后……”
“编的真精彩啊，然后什么？”
江淼开始瑟瑟发抖。
黄燕抬手看了看表，随即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直播的软件。
“现在是洛杉矶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富商女儿和白马王子的婚礼正在举行。好巧，他们的婚礼委托我的一个朋友开的婚庆公司操办。说起来，还要多谢如今这么发达的通讯手段，让我们可以同步欣赏这场异国情调的盛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油画般的精致场景。
应该是某个经过布置的公园。画面的中央，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宽大的白色台子，左侧坐着一只十几个人组成的乐队，此时有的在翻着乐谱，有的在调音。台子的两边，各有一个金属杆搭建的藤架，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萝。镜头在慢慢向上拉起，画面上出现了台子前方的红色地毯，再往前，靠近画面的下端，是一个巨大的罗马式喷泉，依稀可以看到喷泉中央的人形雕塑。身着礼服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从喷泉两边走向台子的前方空地。
音乐开始正式演奏，直播中听得不太清晰，隐约象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人群中微微有点骚动，几位伴郎伴娘簇拥着一对新人走进场内。
镜头分别给了新郎新娘一个长时间的特写，当新郎容光焕发出现在画面中时，江淼极力撑着桌角，紧紧咬着嘴唇。
一个牧师装束的人在新人面前说着什么，江淼英语不太好，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了RonardeShu这句蹩脚的中文发音，牧师在指着新娘，而新郎程式化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答着“IWill”
这个流程江淼淼在电影里演过，她大概能猜出牧师那套说辞无非是：“你愿意娶在你眼前的这个女人吗？今后，无论贫与富，无论健康或者疾病，你愿意与她永相厮守，不离不弃吗”
牧师问询的对象换了一个，画面中是一个胖乎乎的容貌寻常的女孩，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幸福，让她看起来光彩照人。她不停地点着头，伴随着嘴里不断的、几乎是同步的回应。
“新郎新娘看起来很幸福。”
到了双方交换戒指环节结束，黄燕关闭了直播软件。
“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江淼无力地问道。
“我早先跟你说过，德兴确实是有心跟你好好过下去的。”
黄燕绕到江淼的身后，轻轻地扶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身体：
“给你看这个，不是让你伤心或者怨恨，而是要你认真地做个评估、衡量。这位不过是一具漂亮的皮囊而已，就算身体都不一定比得上老他许多的冯总。财富我就不说了，连自己基本生计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人，我看不出有什么真正的价值。踏踏实实地放弃他吧，沉迷在过去，只会使你失去理智。千万不要盲目、冲动，不然的话……得到的结果你是承受不起的。”
江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房间的，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的失态，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走廊上并没有人，她几乎一路小跑地回到房间。关上门后，她才放心地任由情绪无所顾忌地发泄。
“这不可能，这里肯定有什么问题、”
江淼稍稍恢复了点冷静，她飞快地按着手机，上面是一个洛杉矶当地电信的号码。
一个女声提示对方已关机。江淼不停地重拨，机械式的声音不断地在重复。江淼又换了个座机的号码，这次是“嘟……嘟”无人接听的长音。
是啊，他怎么还会接我的电话，他怎么可能还会跟我联系。此刻，他应该携着那个丑八怪似的新娘，在接受宾客的祝福，然后，一起进入晚宴的餐厅，再然后……
江淼不敢再想下去，她手指如飞，在手机上写了一段长长的信息，发给大洋另一边的那个号码。
“当他打开重新打开手机，应该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吧？他还会联系我么？他的心会不会痛？”
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我就这样无望地等待？还是忘掉这一切——就象黄燕说得那样？
黄燕，这个恶毒的女人！
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心？还要提醒让我冷静！这个几乎失去一切的女人，她怎么会理解对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牵挂？她一定是在嫉妒！
我怎么能冷静？怎么能忘记？这些年来，除了这颗心，我出卖了所有。现在，心已无所属，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必须要找到他，我要当面看看他会是什么样的嘴脸，我要他重复对我说的所有甜言蜜语，那怕是虚伪的承诺，也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他有这样的勇气么？
然后呢？我可能会当场死在他的面前，或者不屑地望着他，从此在记忆中抹去这个恶心的名字。无论如何，我要跟他当面做个了断。
再然后呢……
江淼忽然想起了一个宽厚有力的胸膛。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感受着这种莫名的安全。看得出来，他确实是真心地对待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会说一些跟年龄不相称的傻话，象个孩子一样地做出一些幼稚的举动。他文化不高，谈不上绅士，却有着让人放心的气魄。
“我想再要个孩子。”
江淼战栗了一下。这是他慎重的决定，自己看得出来。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好像少了一些逢场作戏的虚伪，甚至开始想象着跟他正式结婚的情景——之前，这可是极力拖延的噩梦。我居然还天真地等待着那个负心的男人！
等等，怎么突然混进了这样的想法？这就是那个恶毒的女人想要的结果吧？她想让我放弃，让我承受本不该由我承受的煎熬。她怎么能理解？这一辈子，她关注的只有财富和利益吧？
从夜幕降临到次日天色泛白，江淼不停地按着手机的重拨键，夹杂着各种混乱的思绪。其间，她顺便在网络上订了一张机票。
“狠话我这辈子说了不少，不过，今天可能是最难的一次。燕子，早点离开吧，你骂我绝情狠心混蛋都行，但是，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公司，快要没了，这个家要再出点事，我怕承受不了。”
冯德兴看起来真的有点老了，老得让黄燕也不免有点心酸。他的语调前所未有地带着某种哀求的意味，黄燕能够理解，这是一个已经认输的人。对于所有人和所有的事情，他在用最怯弱的方式处理。
“他们？还有什么人，你是说这个地方现在有人成群结队地帮我？”
“小伟自打江淼过来后，就没一天的好脸，云萍么……你都看到了。还有德顺哥……你觉得上次那件车祸，真的是大意么？”
“你想要说什么？”
走进大楼的黄燕，瞬间感觉到了空气的凝重。走到自己房间外时，发现门早已大开。
“这是什么意思？谁允许你们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冯德兴面无表情站在房间中央，江淼微微低着头看着窗外，云萍在一旁，不停地擦着眼泪。
冯德兴烦躁地摆了摆手：
“你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不过，现在有人在帮你做。我相信他们都是自愿的，但是……”
冯德兴指着桌面上放着的一个首饰盒，这是黄燕用来放平时出席一些正式场合要佩挂的首饰，通常都不会太昂贵。此时盒子已经打开，一只手镯在四周色彩过于光鲜的耳环戒指映衬下，显得那么地突兀。
“这两天，我有点奇怪，怎么老没见江淼戴这只手镯，每次问她都吱吱唔唔。后来，又说是有人惦记着这个东西。我当然听得出来什么意思，再找了云萍，没问几句就全招了。然后，就是刚才的情况……”
“你们都出去吧。”
冯德兴冲江淼和云萍挥了挥手。两人离开时，云萍落在后面将门带上。
“嗯……回来再说吧。”
云萍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
“说说吧。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们随随便便闯进我的房间，还要问我怎么回事？”
“你看看这个。”
天色已晚，回去的路上，黄燕忽然接到云萍的电话。
“燕姐，你在哪里？快点回来吧。”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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