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肃杀

又是一个周末的早上，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早餐后，江淼愣愣地望着天空，不时地抬手看着时间。

“怎么了？心神不定的样子？”

冯德兴还在嚼着面包，见江淼如此神色，心觉奇怪。

车子出了市区，便驶上了山路。

这条路车流量很少，但水泥路面也已经延伸到山的深处。车速不快但很平稳，依照正常的推算可以准时到达。江淼心定了许多，便也不再多想，只是默默地看着路边出神。

因为拍片的缘故，这条路江淼来过几次，但都是在晴朗的时候。以前没有怎么留心沿途的景致，印象中只是连片的树木和蜿蜒的山路。雨天里更加上无聊，她反倒是有心情去细细地捕捉车窗外面的风景。树木和草从在此时都分外地纯净，透出了绿莹莹的本色，虽有迷雾一般的雨丝，但在能够看清的位置，还是觉到了说不出的清澈。江淼很想打开车窗，她可以想见此刻外面的空气会是怎样的清爽，跟平日里的污浊完全是天壤之别的感受。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中暗暗自嘲了一声。

车窗里才是安全的，让她能够毫无压力地在大雨的天气里，悠然地欣赏本应避之不及的所谓风景。这或许就是难以两全的写照吧。

江淼在思绪里游荡着，忽然，一阵轻微的刹车声让她清醒过来。抬眼望去，车子拐进了路旁一个土场子上，然后停了下来。

“德顺师傅，您这是？”

“小江啊，耽误你点时间，有几句话想说说。”

江淼心里有点不安，平时虽然偶尔也坐过他的车，但他给人留下来的印象是寡言少语，从没有主动跟自己搭过腔，眼前这样的情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冯德顺的语调很平稳，大体上这就是他的说话风格，但江淼听出了别样的凝重。

“我大着胆子问一句，德兴……他对你怎样？”

“你有话直说好么？我要赶时间。”

“好，那就直说。你先是盯着这个家，然后是这个项目，现在，是不是又要盯上整个公司了？”

又是这样的责问！很熟悉的感觉，都串通好的么？江淼的脑子里，快速闪过了近来一幕幕的令人生厌的场景，不由得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她本就是个烈性子，方才的一点惶恐，此刻反倒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几天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告诉你们，公司，我现在也有份，我对公司的关心不比你们任何人差多少。眼下盯着这块肥肉的大有人在，你怎么就确定是我在这里作梗？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什么能力左右那些大人物的动作？”

“听这话的意思，你也是被人当枪使唤？”

“笑话。”江淼的话里透出几分心虚。

“……那么，就请你转告你背后的那些人，赶紧死了这条心，不然……”

“不然怎样?”

江淼几乎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冯德顺没有回答，他重新发动车子，开上了公路。

车子在慢慢地加速，雨点打在车窗上，溅出几乎水平的线状痕迹。此处已经是一个山坡的坡顶，左边的车窗外，可以看到一个个挪动的树冠和远处翻滚的雨雾。车子象是低吼的野兽，狂暴地冲进漫天的水幕，所幸的是，这只野兽似乎并没有失去理智，它依然稳稳地奔跑在自己的线路上。然而江淼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说不清是因为冯德顺近乎疯狂的动作，还是车内那死一般的寂静。

“你想干嘛？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啊！”

江淼恐惧之下，只有无力地干吼着。冯德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不时地瞟一眼后视镜，江淼也并没有失去理智，即便是在后排，她的身体也是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座位上。冯德顺知道，这是那些高端而且惜命的人逐渐养成的习惯。

过了坡顶之后，车速慢了下来。冯德顺似乎在等待或者寻找什么，他的眼睛不时转向路的右侧，一闪而过的是连片的土坡，雨水冲刷下，无数条水流顺坡而下，流进底部的排水沟。

眼前忽然一阵开阔，车子来到了一个平缓的区域，左右两边的悬崖和山坡都变成了狭窄的田园，一排整齐的绿化树就在前方。

冯德顺轻轻地踩了下油门，车子似乎蹿了一下，歪着身子，直扑前面的一棵大树。

“你要干什么？停车！快停车！”

伴随江淼最后的一个字，是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车子右前方已经陷塌，合抱粗细的树干剧烈地颤抖几下之后，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什么？人在哪里？”

冯德兴在午饭的餐桌上，不情愿地接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刚听了两句就跳了起来：

“人怎么样？那好那好，我们马上就过去。”

“德顺和小江出事了。”

冯德兴对边上一脸疑惑的黄燕说道：

“车祸！”

“啊！人怎么样？现在哪里啊？”

“人在市一医院，听他们的口气，应该没什么大事。小伟你去开部大点的车，正好也一起过去看看。”

正在发愣的冯云伟应了一声，随即起身。

“我去换身衣服，马上下来。”

黄燕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上二楼。

市一医院的院长是冯德兴相识很久的老友，一路领着他们走向病房，一边介绍着情况。

“还好，身上有点轻微擦伤，没什么大碍，车子保护性能非常好。小江因为惊吓刚才有短暂昏厥的情况，现在应该恢复差不多了。”

冯德顺和江淼分别在斜对着的两个病房。楼道上，几个警察在无所事事地溜达着，见了院长领着一群人过来，其中一个看起来象是负责人模样的冷冷地向众人问道：

“是家属么？”

“我是。”

冯德兴冲他点了点头。

“交通事故，算不算肇事还在调查。一会人清醒了都要做个笔录。”

“那……要上公安局么？”

“也不一定，有合适的环境哪都可以啊。”

那个头目斜着眼，看了一下院长。

“没事没事，回头到办公楼那边给你们找两个房间。病人，还是不要多动的好。”

“谢谢了。那……我们能不能先看看病人？”

“行啊，这没问题。不过还是先不要谈事故的话题，我们人也会在边上陪着。”

警察的话让冯德兴有点踌躇，一旁的黄燕忽然说道：

“这样吧，警察同志这么忙，我们也不好多耽误他们时间，要不我跟小伟去看德顺哥，你去小江那边，人没事就好，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也行！”

冯德兴重重点了点头。

冯德顺脸色平静地躺在床上，见了黄燕他们进来，忙坐起身来。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啊，德顺哥，人感觉怎么样？”

“没事！擦破点皮。可惜了一部好车。小伟，你怎么来了？小孩子来这干嘛？”

“是他自己要来的，本来是想开个大车，人没事就接回去了。我想了想，还是多观察几天再说吧。”

“没事了，刚才医生都说了。这个地方我可呆不住。德兴来了吧？”

“来了，他在那边。”黄燕朝门外扬了扬头：“小江不知道怎么样。”

“警察同志要做笔录是吧？在这行不？”

冯德顺象是没有听见黄燕的问话，又象是刻意转移着话题。

“恐怕不行。”

靠在门口的那个警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德顺哥你出事后见过小江么？具体什么情况？”

“哦，应该没事吧。那我们找地方——要去你们局里么？”

黄燕心里更加狐疑。虽说冯德顺对江淼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总归算是一个家里住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是司机的责任也不算过分，现在却看不到他有任何内疚的感觉，连必要的关心似乎都不想有所表露。

一个年轻的医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拿着几张纸对冯德顺说：

“报告都出来了，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内脏。是继续留着观察还是马上就出院你自己决定。哦，对了，院长刚才交代，要用房间的话我带你们去，办公楼那边。”

“那走吧。燕子小伟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别等我了，完事我自己打车。”

黄燕跟儿子相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跟了出去，到了病房外的小广场上。

“在这等吧。”

冯德顺一摇一晃地跟着警察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冯云伟不禁哑然：

“德顺伯伯，还真是心宽啊。”

黄燕没有这样的淡然，她还在回想着冯德顺方才的表现，脸色也慢慢地变得难看。

十几分钟后，黄燕忽然接到了冯德兴的电话。

“你们在哪儿呐？怎么到处找不到人？”

“哦，我们陪德顺哥去做笔录，怕他一个人走不好，你下来了吗？”

“马上马上，你们也不用上来了。哦，回头我另外叫车来接顺哥，估计一时半会完不了。小江她想明天再回去，没什么事，再观察观察。”

冯德顺到底还是在傍晚时候回来了，黄燕早早就吩咐彭彩琴炖了一条鲈鱼，自己亲自端了下来。

“燕子你干嘛呢，大惊小怪，真当我是病号了？”

黄燕帮冯德顺冲洗好碗筷，然后装了鱼汤递给他。

“德顺哥，你有事瞒着我。”

冯德顺埋头兀自吃着，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也不怎么待见她，不过，没必要刻意回避吧？”

“回避什么？哦，我就是不想提起她而已。”

“下午，我大体了解了事故的情况，那个地方平坦而且视野很好，又没有交会车，没有理由那样打方向盘的——警察拍了车轮印子的照片。”

“当时我觉得好像有块石头在路当中，笔录里我也这么说的。”

“不过，跟小江说的不一样。”

“她怎么说的？”

“她说……正好有条狗蹿了过来。”

冯德顺看起来象松了口气：

“那就是狗了，我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一阵一阵的走神。”

黄燕没有做声，冯德顺抬头看了看她，却被吓了一跳。

黄燕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双手紧紧地交叉握着，顶着自己的胸口。

冯德顺放下了汤匙，定定地看着黄燕。

“不是的……唉，不是这样的。小江不是这样说的，连警察都不肯信了。”

“笑话，还要拿这个问我的罪？”

冯德顺幽幽地盯着很远的某处：

“不过，她应该是被吓得够呛，以后……开车走路会小心一点吧。”

“德顺哥，事情结束你也回家吧。这个公司要是被人收走了，我想你也呆不下去的。”

黄燕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冯德顺恍惚间又想起了早年间刚进城的那个怯怯的女孩，总是扯着他们的袖子说：

“哥，咱们回家吧！”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开头。对于城市的生疏和恐惧，换成了现在另一种更为沉重的压力。眼前所有光怪陆离富丽堂皇的物件都化成了虚影，脚下踩着的是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荒野。暮色降临，连村庄里稀疏的灯火都看不见，狗叫的声音越来越远，所有的人都忘却了他们。

证明他们存在意义的是头顶上压下来的乌云，张牙舞爪地变幻成各种人形或者怪物的轮廓，目的只有一个。大地上的这几个不起眼的黑点，并不是什么威胁，但很碍眼。乌云是有生命的，它喜怒无常，关注点每一刻都在变化。不过，底下的这几个黑点，却是感觉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令人窒息的挤压。

那是他们曾经的日子，一个真实的雷雨天的傍晚。他们几人走在去往某个工地的路上。

冯德顺记得，黄燕也记得。

“嗯，回家……”冯德顺低着头：

“不过，走之前，总得再做点什么。被人看扁，怎么也不甘心啊……”

“这样的事情，我来做。”黄燕和着眼泪笑着：

“德顺哥，多保重吧。”

“燕子你什么意思，你别犯糊涂啊……”

黄燕没有理会，飞快地走出了车库。

短短的一段路，在她的脚下却走出了长途跋涉的感觉。风吹在脸上，掀起了她的头发，象是乍起的剑芒。她象是不肯耽误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急不可待地边走边拨着手机：

“……上次材料收到了，多谢啊。接下来你帮我查查这个，具体内容我一会短信发给你。”

这个晚上，黄燕记不清打了多少电话，也记不清收到了什么。到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悲伤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灿烂的晨曦。

“是啊，最近都在那取景，今天正好要拍雨天的戏呢。”

两人再也没话。车子驶出大门的时候，冯德顺有点手忙脚乱，险些碰到了门框。不过很快他便调整了过来，双手如往常一样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

冯德兴说完便拿起了手机。

几分钟后，一部白色的轿车开到了大楼的门前，江淼有点奇怪怎么不是平时他常开的那部，却又不好问出口，只是忙着向冯德顺道谢。

“云顶村？挺偏僻的地方啊。”

“你总是一门心思想着这单工程会怎么样，这个公司会怎么样。你就没想想，这件事从头到尾有什么不对劲么？根子是在哪里？”

“嗯？”冯德兴瞬间露出了严厉的神情。

“你就没感觉一样一样的事情就象连环套，在慢慢勒住你的脖子？”

“今天片场有急事，去晚了都不行。这么大雨天我从来没敢开过车，那个地方又都是山路，真愁死人了。”

“多大的事情！让德顺哥送你一趟不就成了。他可是老司机，大风大浪不知道闯过多少，你放心吧。”

“这不也没定么？好了，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他的言语中明显有了不耐烦的味道，冯德顺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退了出来，眼里却是怒火般的赤红。

“顺哥，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脑子现在跟不上了，但眼睛没瞎！”

“因为那是咱答应人家的，是在咱们手里保管的东西就不能在咱们手里丢掉。那个时候，认的就是这样的道理。这些年，见识多了心眼多了，这个道理是不是反倒忘了？眼下这是自己的血汗啊德兴！你心里没数么？”

“怎么办？现在手下一两百号人等着吃饭。顺哥，不是以前那几个人了，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

冯德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用不着别人提醒我。德兴啊，算计咱们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什么招使不出来？”

冯德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受到了触动，还是感觉到厌烦，他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

“很奇怪……”

冯德兴轻轻地拉上了面前这条胳膊上的袖子，象是在抚摸着某件珍玩，不停地摩挲着：

“明明不是自己的东西，当年就是能豁出命去跟人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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