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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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有谋杀的欲望。”——阿加莎.克里斯蒂

“测试死亡的过程,意义远大于见证生命的诞生。”——陈元

黄燕有点愕然。她当然不至于简单地就此以为这是儿子的真实心境写照或者行为指南什么的,不过,心里总是觉得有点不适。第一个名字她认识,这个叫陈元的,又是何方神圣?

锦江大学在城市的东边,依江而建,以其优美的校园环境著称。学术水准也是不俗,在省内高校中历来稳居前三。儿子去年高考成绩高于该校录取线三十几分,黄燕有点不解儿子为什么不愿意到北京上海那些更好的学校,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冯氏父子难得地意见相同——那些地方,不可能拥有本地的这些资源!

冯云伟并不是个贪图享受的孩子,他的消费固然远高于平民的孩子,但也仅是这个阶层正常的水准。他不奢靡,也绝不会刻意低调。去年终于拿到驾照的那天,他拒绝了父亲酒酣之后慷慨的许诺,理智地选择了一部日系车,作为自己的上学的代步工具。但是黄燕知道,儿子决不是无视金钱价值的人,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他应该深知这是现今社会中关于人的价值判断最为重要的指标之一。儿子没有耽于物质的享受,让父母感觉到了欣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这方面的追求,儿子应该是把获取财富本身当成了首要目标和最大的乐趣,而且他对社会人脉这些必要因素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

当这一切正在按照既定的轨道顺畅地运行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岔道,未来忽然间变得模糊,充满了某些危险的变数。

他会怎样做?

黄燕一路上脑子里堆满了这些飘忽的思绪,不知不觉就到达学校。此刻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一片寂静。孙主任站在校门口迎候,见了黄燕,便一同上车直奔心理学系的办公楼。

“陈元教授,专业大神!你们聊着,黄总有事打我电话。”

孙主任介绍完毕便告退了。

陈元跟黄燕心目中的高级知识分子模样毫无二致,浓密的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微微带着点卷曲,一副黑框眼睛架在宽大却有几分秀气的脸上。白色衬衫掖在深色长裤里,衣线裤线都熨得笔直。他吩咐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给黄燕倒了杯水,自己靠在椅背,等待黄燕开口。

“打扰了陈教授,我想……请问您的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冯云伟的学生?”

“冯云伟……有印象,不过他好像是商学院的,我也很奇怪怎么会选修我的课。你知道,心理学虽然也算高端学科,不过就业不是太容易——我是指理想的职业。我现在全班才二十几个学生,他是外系唯一选我课的。”

“我是她的母亲。”

黄燕从包里拿出一张以前印的名片,上面的职务头衔历然。

“哦,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元礼貌地接过名片,却没有细看。显然,通过之前的孙主任介绍或者更早的其他途径,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市里有名的女强人。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刻意地表现出矜持,神色如常地注视着黄燕。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选了这门课——当然,这是孩子的自由,我没有任何异议。不过……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流露过选修的理由?”

“这个……通常不会成为我们跟学生之间的话题。你知道,现在的孩子自主性很强。按我的观察,这孩子聪明、稳重,很有出息的一个苗子。”

“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表露出一些……比较负面的情绪?哦,家里最近有点变故,怕影响到他。”

“我听说了。”

“嗯?”

“呵呵,我有时也挺八卦的,你们家里的事情,网络上早已沸沸扬扬——当然,所有话题围绕的焦点是那位大明星!这对于你来说,倒是很幸运地躲到了聚光灯照不到的位置。”

陈元似乎刚找到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孩子对这样的状况,会出现茫然无措甚至强烈的抵触情绪,确实需要合适的舒解手段。”

“那……这种情绪会不会导致某些极端的行为?哦,我只是担心而已。”

“很难说。”

陈元思考片刻,象是进入了研讨的状态:

“这种相关性肯定存在,但是很难有确切的数据证明。心理学是实证的科学,但是,标准化的测试面对日益个性化的对象,越来越显示出无力的窘迫。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建立这样的一个计算模型,做起来才知道,相关的参数和变量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呃,我尽可能通俗点解释吧。比如,这里必须考虑到突发的事件刺激,但刺激的程度又与本人的性格、阅历、逻辑、判断能力甚至是当时的生理状态密切相关。对你来说,可以略感欣慰的是这个孩子的心智和控制力远高于同龄人。只不过,他的沉稳让他看起来似乎不那么阳光——呃,后面这个词可以换成单纯,或者幼稚,听起来比较容易接受。”

黄燕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却又找不到对路的话题,想了想又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抄着陈元的那段话:

“这句话,是您在论文里写的吧?”

“是啊,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陈元明显有点兴奋。

“这句话被他抄在笔记本上,跟一个著名的作家名言并列,显然,他至少是比较认同的。我总感觉——恕我直言,在他这样的年龄,对这样的语言感兴趣,心态上会不会过于灰暗?”

“唔……怎么说呢……在表示荣幸的同时,我只能说,这样的字眼,在学术领域都属于中性,不带有任何的情感色彩和正负面的评价。学术跟现实的距离,可能遥远得让人难以置信。”

陈元的装束和精神状态,似乎在为自己的话做了最好的注解,无论那个角度看上去,这都是一个热爱生活,懂得享受的人。

“实在是说不出口,不过,我还是想麻烦您用我能理解的言语,解释一下您那篇论文的主题。”

“没问题啊,在拥有听众的时候我总是兴趣高昂呢。”

陈元看起来完全释放开了,他比划着双手,目光象是已经在神游:

“这是我很久以前的写的,好像是……博士毕业论文吧。主题就是:当社会的集体无意识遇到了事关共同利益或者共同兴趣的时候,将被极大的强化,这个时候,群体的目标单纯而且是唯一的。任何其他的理由,哪怕是理性的思考以及所有正常社会的规则,都将退居次席——多数情况下将被忽略。比方说,当一个国际争端,再极端点,当两个国家间发生战争,各自的国民必然陷入群情激昂的状态,主战应该是唯一的选项,所有冷静的利弊分析和妥协的主张,都会成为被认为是内奸。毫无疑问,这样的民众心理是不折不扣的双刃剑。弊病么……民粹主义、法西斯,都从中得益过。也就是说,很容易被某些心怀叵测的野心家所利用,导致可能发生更大的灾难。”

“这个题目……好像云伟还没到可以理解的地步吧?”

“举的例子有点吓人,实际上没那么深奥。例子在身边随处可见。不过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摘录了这么一句话?这不过是枝节上随感而发罢了。这里的所谓的观察死亡,当然不是指简单的物理变化过程,而是要找出原因。那些导致死亡的原因,除了外在的不可抗拒的那些——比如疾病、灾难、战争等,更重要的是要分析内生的因素,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只有明白了死,生才有意义,很遗憾现在很多人并不会关注这个几乎是常识的道理。”

黄燕自觉已经无法继续沟通,但陈元却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结束谈话,他神情肃然,给黄燕造成了一种很不舒服的压力。

“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请你提供一些关于这个孩子,呃,冯云伟,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言语或者行为呢?另外,你看起来有点担心,来这里找我就说明你已经相当地重视这个问题,你在担心什么?”

换作别人用这样的方式态度问这种严重触及个人隐私的问题,黄燕即便不当场发作也必然会拂袖而去。但现在她感觉面前坐着的是类似医生这样的角色。他在诊断,她告诉自己,所有的隐秘都不应该保留。

黄燕犹豫了许久,但忽然间就惊醒过来。她的后背有点发凉。

“差点就要和盘托出了!”

不过,顽固的母性让她在最后一刻坚持了下来。她对眼前的这位文质彬彬的学者产生了一些恐惧和厌恶,而这些没有什么道理的负面情绪,毫无保留地表露在脸上。

“哦,没有没有。也许在这样的时候——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对孩子的言行特别的敏感。至少在走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黄燕勉强地笑了笑。

“哈哈,草木皆兵的感觉是吧。”

陈元终归是有分寸的人,他及时地收住了话题:

“需要帮忙,你尽可以直接来找我。”

陈元回敬了一张名片。

“孙主任吗?我黄燕,不好意思打扰了,您这么忙……哦,有个事情得麻烦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下陈元教授,对,心理学系的,我有点私人问题要当面请教。好,好,那我等你通知,谢谢啦。”

孙主任很快就回了话,定好下午三点在学校跟陈元见面。

黄燕很快又搜到了这篇论文的全文,打开以后发觉自己实在是无力通读,更谈不上理解。楞了一会,她关了页面,走出了房间。

锦江大学正是冯云伟就读的学校,不过,儿子不是念的经管专业么?什么时候对心理学感兴趣了?

黄燕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找了一会,然后拨通了一个锦江大学教务处负责人的电话,这个人在冯云伟入学时跟黄燕有过交往。

“嗯。”

云萍开了门后自觉地退出去带上了门,她看到了黄燕的严肃神情,料想必有什么郑重的事情,她不想有任何影响她的动作,只是在门外附近瞎转,感觉替黄燕望望风也是自己的心意。黄燕这种表现,明显不象是正常的的举动,本可以自如进出的房间,却非要等儿子不在的时候,带着点神秘甚至可以说偷偷摸摸的感觉。云萍脑子不是太好,但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冯云伟的房间极大,是一个带卧室、书房和视听室的套间。黄燕四处张望,竟然有一丝的陌生。

黄燕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上的浏览器页面,很吃力地在搜索栏里将陈元和那句话全部输了进去。

陈元,男,五十八岁,社会心理学者,锦江大学心理学系教授,后面是几部他的著作的名称。那句话,出于他的一篇名叫《从众心理以及趋同性的认识》的论文。

这个……有点太女孩子气了吧?黄燕自言自语着,不过心里却油然涌起一股暖意。

桌面上平放着一个笔记本,象是学校商店里卖的那种用于课堂笔记的本子,比较简陋,但看起来已用过多时,上面的几页有点卷边。黄燕翻开扉页,看到了上面抄录的几行字。

“儿子的房间,有多久没来过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云萍,你去把他的房间打开,我有事。”

虽说一个楼里住的都是自家人,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密考虑,特别象是儿子这样年龄的孩子更是如此,通常他在出门时都会将房间锁上。只有云萍,因为要做卫生的缘故,反倒有一整套所有房间的锁匙。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儿子跟同龄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很讲究整洁和格调。从卧室到外间,四周都是不同主题的照片墙,黑白的人物照、高调的晴空下的花卉、光比差极大的废弃厂房、乱七八糟的金属管道。他很喜欢摄影,一个巨大的干燥柜放在书房角落,里面摆满了各种昂贵的器材。

黄燕在书桌前坐下,细细地看着桌面各种各样的摆件,一盆青翠的文竹、一个永远在转动的磁悬浮组件、枪支模型和日本动漫人物手办,跟墙上的照片一样,构成了一种无从判断的兴趣风格。但黄燕还是看到了一个自己容易接受的物件:一个咖啡色的镜框里,放着一张她抱着三岁时的冯云伟的照片。

冯云伟在那一刻不知道忽然有了什么委屈,脸上并没有拍照时常见的那种调教出来的笑容,只是象所有听话的孩子一样歪着头撅着嘴,靠在黄燕的身上。

这天夜里,黄燕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才入睡。第二天早上八点,她便起床叫过了云萍:

“小伟去学校了?”

“嗯,一大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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