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肃杀

儿子在自己的房间不知道忙些什么，冯德兴没有去理会，在他眼里，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有一些情绪也很正常，他并不指望儿子在今天能够有什么贴心的配合。

江淼是冯德顺开着最好的那部车去接的，当熟悉的车声远远响起的时候，冯德兴穿着西装，迈着正步，一板一眼地走到大门口。

“妈的我现在怎么成了这个德行，改都改不过来了。”

“今天不一样嘛，以前当客人的感觉总是有差别的嘛。”

“现在回头再看，还是搞得太粗了。跟人家新建的大宅比，简直没法看。”

冯德兴指着迎面喷水池上的雕塑：

“这原本是法国人给的模板和尺寸，请的却是青田的工匠，最后雕成了穿着圣女贞德长袍的观音。”

“哈哈哈，挺好啊，中西合璧嘛。”

彭彩琴早就眉开眼笑地迎在一边，云萍呆呆地跟在她的身后。

“太太好！”

江淼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楞了半天，突然格格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规矩？新社会了不讲究这个。”

江淼兀自笑个不停，又轻轻拍了拍彭彩琴的手：

“以后叫我小江就好了，我也没个职称职务什么的，真的有点丢人。”

“哪里哪里，江小姐现在哪个人不晓得？你演的电影我每一部都看过呢。”

彭彩琴象个十足的追星族，虽然在这个场合显得有点奇怪，但江淼听了很是受用。

“好了进屋吧。”

冯德兴一路挽着江淼，一路指着各种名贵装饰、摆件不停地介绍着。刚进大门，迎面看见冯云伟冷冰冰地站在正中。

“小伟，十九了，大二。”

“小伟你好，好帅的大男孩啊。”

江淼笑吟吟地伸出手，却见对方双手死死地插在牛仔裤兜里，没有丝毫要掏出来的意思。

“该怎么称呼您？”冯云伟一脸坏笑：

“我也叫您妈？还是阿姨？”

冯德兴脸色突然僵硬，慢慢地便现出了几分铁青色。他实没料到儿子会在这个时候直接发难。本有心呵斥几句，却又碍于这样的日子，正为难间，一旁的江淼神色如常地抢先答道：

“那可不敢，我也怕把我叫老了呢。”

“那……叫姐？”

冯云伟回头看了看父亲：

“辈分好像有点不对哈。要不叫您老师吧，您可太让我长见识了。”

“怎么敢当呢？上天眷顾赏个饭吃，再加上点自己不知死活没皮没脸的执着罢了。”

冯云伟正待回话，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拨到一边，父亲显然不想在这个日子跟他翻脸，只是用动作让他知趣。

“来，来，上楼。这是你的房间。”

江淼的房间也在二楼左侧，跟冯德兴隔着走廊相对。这个方案是她早就提出的，冯德兴曾有过抗议，但被她以工作繁忙啊、年龄身体上的差距啊种种理由所拒绝，完了又用带着点暧昧意味的玩笑口气对他眨了眨眼：

“随时可以过来啊，这里门应该不用关吧？或者……你不是有钥匙么？”

几个行李箱早就被云萍、彭彩琴送到房间。江淼进来后眼见窗帘大开，屋里亮堂异常，各种豪华家具摆设自不必说，方才的一丝不快早忘到脑后。

“怎么样？不会委屈你这大明星吧？”

冯德兴关上房门从身后将她搂住，

“谢谢。”

江淼看起来也有些激动：

“跟做梦一样，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过分了啊。你一个大明星这是要寒碜我么？”

冯德兴尽量地想作出一副类似夫妻之间的随意和亲昵，但怎么也摆脱不了长辈的那种慈祥。

其实，他丝毫没有怀疑江淼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有这样的自信，同时也认为自己能够给出的确实仅就是财富。冯德兴通常的言行举止极其强势，但私下里还是有着一些刻骨的自卑。在光鲜的外表下，他深知还存在许许多多的弱项，可以说除了在财富上的巨大优势外，对于一个毕业于著名的电影学院，又天天混迹于文化圈的年轻漂亮的女性，自己几乎一无是处。他不认为财富能够改变这一切，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的有效手段。

“送你个礼物。”冯德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把手伸开。”

江淼摊开的手掌上，轻轻地放上了一只通体翠绿的玉镯。

“成色不错啊，不过看这光泽……有人戴过的吧？”

“当然，老物件了，玉玺还多少人摸过呢。”

黄燕不到五点就回来了，刚进一楼大厅，便听到厨房方向甚是热闹。走近一看，却见冯德兴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颠锅，一旁的彭彩琴在不时地喝彩。

平时的饭菜自然轮不到他亲自动手，不过炒菜是冯德兴长时间保留下来的爱好，起因便是黄燕早年间因为给他送饭，然后淋雨再然后流产的事情。从那以后，冯德兴打定主意就在工地自己开伙，久而久之，竟然练出了不俗的手艺。因了对厨艺的喜爱，经济状况改善之后，他的兴趣也延伸到对高端厨具的收藏。厨房里有个巨大的红木柜，里面放着几套从日本和德国定制的刀具和其他稀奇古怪用途的厨具。这恐怕是儿子唯一表示过欣赏的地方，按他的话说，“将厨房的格调提高到了勉强能跟家业匹配的程度。”

这些收藏级别的厨具，平时别人自然是不敢使用，只有遇到年节或者心情大好时，他才会小心地拿出来一展身手。按照购买时得到的建议，光是使用后的维护，便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哈，亲自下厨呐？”

黄燕抱着双手，站在厨房门口笑吟吟地说道。

“嗯，难得今天人多。你快收拾去吧，马上开饭了。”

晚饭开始的时候，餐桌上小心翼翼的和谐气氛让冯德兴十分满意。儿子很乖巧地不再冷言冷语，而黄燕跟江淼之间，却是笑语连连，这种情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两个女人显然吃饭前都换过了服装。黄燕一身荷绿的休闲家居服，江淼淼却是换了粉红的外装，虽说不过是吃饭，但因为第一天来，座下又有外人，所以她也不想过于随便。

两人共同之处是都没有任何化妆。江淼素颜之下其实更为明艳动人，黄燕自知无论是年龄还是容貌，即便再怎样地修饰，也无法跟这位以长相著称的演员相比，索性就当成了日常最为普通的一种会面。不过黄燕终究是经过历练的人，如今再也不是懵懂的乡下丫头，她现在塑造的是知性而且从容的形象，跟江淼比，倒也算各有所长。冯德兴在灯下看着左右分坐的两个女人，一时竟有些发呆。好在他很快便清醒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句。

“小江啊，白天不在失礼了。不过呢，我现在算是客人，由我说什么欢迎的话也不合适。无论如何，先敬你一杯吧。”

女人们喝的自然是度数很低的葡萄酒，巨大的椭圆形酒杯里，就在底部有浅浅的一点红色，叫“一杯酒”，实在有点滑稽。

“黄燕姐，这可不敢当，怎么说你都是辈分大见识多，这酒应该我敬你才对。”

两人以共同一饮而尽结束了互相推让。然后，话题就开始天马行空了。

“唉……今天去领事馆问了，绿卡的事还得等。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大好的日子，我偏偏在这里煞风景。”

“不会啊，人多点正好热闹。不过黄燕姐你也是的，多少有办法的早就走这条路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是啊，到底还是落伍了。小江你应该是办好了吧？”

“早几年，当时很快就做好了。”

“那……你这样会不会影响工作？接的角色如果是那种高大、正面的，总是有点那个吧？”

黄燕抿着嘴微微笑道，一副外行对演艺圈既神秘又憧憬的无知模样。

“原先是想瞒着的，到底编制上还算是公家人嘛。其实是庸人自扰，如今这人，就是网络上随便也能把你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的。好在类似的情况多的很，也没人去在意。”

江淼象是要让气氛更加地融洽，她忽然站起身，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了一盘CD唱片，走到了在饭厅角落的播放器材。

这是刚开始装修时的设备，很老式的功放加上当时刚刚兴起的数字唱机，音箱安装在四周不显眼的地方而且用一些装饰性的面板遮挡着。整套设备在经过了几次并不愉快的使用后基本处于闲置的状态。

江淼摆弄了一会，音箱里忽然放出了一阵轻柔舒缓的钢琴曲。这种音色和曲调，绝对不是黄燕能够熟悉和接受的风格。她自认为在音乐上还不至于停留在欣赏街头口水歌的层次，但肯定算不上内行。至于冯德兴，在这个领域则是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享受，他倒是兴冲冲地带回来几次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唱片，最得意的是一盘肯尼金的萨克斯曲集，结果一放出来才发觉家里象极了某个高级的自助餐厅，为此当场被儿子奚落得险些翻脸。

江淼虽然是第一次操作这套设备，但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一种从容和恰到好处的闲适，毫无疑问这是她正常的欣赏内容，没有什么造作的感慨，更不会有意无意地炫耀着什么，虽然在这样的家庭里，在音乐方面她确实有俯视的资格。她没有注意到在一旁的冯云伟，开始有了一点嘲讽的冲动。

气氛没有象江淼预想的那样轻松，所有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彭彩琴端出一个巨大的青色瓷罐，战战兢兢地放到桌上。

“来来，都尝下这个。”

冯德兴指着新上的菜：

“这是按佛跳墙的做法，哈哈，当然是简化过的。里面有大批的山珍海味。”

“我来我来，我来装。”

江淼挡住彭彩琴的手，挽了挽袖子，站起身来先给冯德兴舀了一碗，然后再走到黄燕身边。黄燕正待客气一番，江淼伸出的左手正好落在她的眼前。

黄燕心里一颤，那只玉镯象示威一样地在她眼前晃动。她看得真切，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到江淼将汤碗装好放下，才回过神来。

“哎哟小江，这只镯子不错啊。这成色，现在怕是有价无市了吧？”

“冯总送的，说是老物件，黄燕姐以前没见过么？”

“他呀，兜里跟百宝箱似的，随便掏出来都是新鲜的宝贝，哪能样样都知道。”

“看这样子应该有年头了，说不定还有什么故事呢。”

江淼象是无心地引导着话题。

“小江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么估摸着吧，老一点的货色，大概都有那么一些老辈人的什么念想吧？德兴你说是么？”

两人这么一聊，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到手镯上。原先蒙头吃菜的冯云伟、静立一旁候听的云萍，见过之后心里都是一阵翻腾，彭彩琴兴致盎然却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踮着脚跟，神情十分投入。再看冯德兴，却是神色如常，正抓着一只白酒瓶子自酌自饮。

“你们这些女人呐，不明白！怎么对这些东西那么上心，不当吃不当喝的，不就是件贵点的玩意嘛？”

“可不能这么说，心意，不能当儿戏啊。”

“黄燕姐说得是，敢情冯总把这就当玩意儿啊？没有诚意嘛。”

冯云伟在一旁牙根都快咬碎了，不过到底还是没有发作。他擦了擦嘴，闷声不响地离开餐厅。云萍愣愣地盯着手镯，目光跟随着江淼的手臂游移，一旁彭彩琴暗暗扯了她一下，却被她狠狠地回瞪了一眼。

“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都忙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黄燕依然微笑着提议，人却已经向外走去。她的背影有点蹒跚，原本还算能喝的她，看起来却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江淼下得车来便四面环顾，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怎么说得跟第一次看见似的？”

冯德兴打开车门将江淼搀扶下来，他想极力表现得轻松一点，用了这种略带戏谑的玩笑，刚一出口就发觉到了不伦不类。不过，他确实也想不出更应景更得体的话。

江淼今天打扮的比冯德兴想象的要低调许多，这个日子固然不同寻常，但尴尬的是，无论从法律还是民间习俗的角度，都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大日子。所以她精心地化妆之后，配上的却是米黄色的套装。预料当中大红大紫的色彩，在她身上连最细小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哇，漂亮，真是漂亮。跟做梦一样。”

眼看着这一切都将成为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这个山庄不久将物是人非，而自己，恐怕连这样惆怅也不会再有了。

“真是不甘心啊！”

冯德顺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觉到：那些平日里毫不在意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成为怎么也放不下的遗憾。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种拿腔拿调的做派，今天才发现是那么的别扭。

“欢迎，欢迎。”

冯德兴没感觉黄燕在刻意回避，不过这样的处理倒正合他的心意。怎么说，新旧人在见面那一刻总是有点尴尬。

冯德兴今天象一个家居的男人，一大早便指挥着云萍和彭彩琴忙活。感觉上是要当作一个节日来过，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主题，更想不到什么应有的布置。所以，最后只能以里里外外重新做一次卫生当成自己的心意。

周末，晴天。日历上显示今日诸事顺遂。

一大早，黄燕便跟冯德兴打了招呼：

冯德顺自己动手在角落隔出一个房间用作起居。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两张凳子，一张明显是从公司退下来的办公桌上摆着老式的彩电。另一边的角落，用水泥垒了个台子，裸露着泥浆的挂痕，连瓷砖都没有贴上。台子上面，高压锅和炒锅分别搁在电炉丝的灶眼上——冯德顺从来没有想过到一楼餐厅吃饭。卫生间紧贴着这个临时建成的房间，倒是车库里原先就有的，很奇怪地成了他生活里最奢华的空间。

冯德顺的日常不单是开车，同时他还包揽了维修和园丁的活。不过这两样在他看来不算工作，更象是消遣。与学车的费劲相比，这两个方面他倒是无师自通，已然十分的专业。每到周末，他要么背着工具箱楼上楼下转悠，要么就点着香烟，慢悠悠地在树丛花草中修修剪剪。天气好的时候，他会眯着眼睛，看看天上的云彩，看看四周的姹紫嫣红，再听着墙内墙外不知名小鸟的鸣叫，这个时候他确信，人生的至高享受不过如此。

“我有事要出去，晚上才能回来。小江来了替我问个好。”

“那……晚上等你一起吃饭？”

“嗯……也好，我会尽早赶回来的。”

冯德顺的住处在山庄地下车库的一层，这种生活状态曾经让男女主人很是郁闷甚至窝火。他们不止一次地劝说过——甚至以翻脸相威胁，让他到楼上选一个房间，要不干脆在外面买或者租个房子，但冯德顺却丝毫不为所动。

山庄的地下一共两层，一层是车库，二层作为机房，另外存放着各种机械、电路维修和园艺工具。车库面积很大，一字排开八部轿车，还留有三分之二的空间。

车子自然是那些耳熟能详的著名品牌，型号却是从老旧到最新的都有，摆放在那里俨然一个小型的车展。对车子的喜爱，恐怕是这个山庄三个男人唯一的共同兴趣——虽然原因各不相同。冯德顺喜欢坐在车上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这是他现下仅剩的一个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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