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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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村里远房的兄弟冯德兴,带着他、瘦弱的黄燕,还有其他几个不安分的年轻人来到这个城市。

最初,他们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这个不用任何的训练,也是当时他们唯一能够胜任的工作。每天,他们的任务就是将一担一担两百斤左右的砖头或者搅拌好的水泥,沿着竹子编成的脚手架,挑到越来越高直到看不到头的楼顶。冯德兴是个聪明的人,而且有着乡下人少有的胆略和见识。敢于牵头将村里的年轻人带出来,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过人之处。

这些人的处境,大体上跟所有其他进城农民的命运走向没有什么区别。在付出了最简单的体力之后,他们看到了机会,那些城里人不屑去动脑筋的机会。冯德兴成了小小的包工头,手下就是他们一起来的人。但这决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分出了阶级。冯德兴是非常看重同乡或者亲戚感情的人,他做不出盘剥兄弟的事情。之所以给自己冠以“包工头”这样不太体面的称号,纯粹是为了能够比较顺利地接到一些大公司漏下的小工程。他们象所有的农民那样善于积累,积累资金、技术,还积累了以往想象不到的人脉。就这样一直到现在,这位兄弟不可思议地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而且很快便成了这个城市最具影响力的私营企业之一。

“接下来还能做点什么……”

回到公司的冯德顺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张舒适的按摩椅,是冯德兴特地交代为他买的,不过他嫌功能过于繁琐,平时很少使用。这会儿冯德顺伸展着身子躺在上面,没有开启按摩,只是把皮椅放到尽量平躺的位置。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却突然象被蛇咬了似的把它扔到边上的小桌,闭着眼发了会儿呆,终是忍不住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老婆孩子那边,也算有个交代了……只是,亏欠德兴这一家的,可不知道怎么还啊。”

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城市的规矩终归是外在的约束,骨子里还顽固地保留着知恩图报的古老信条。自己是救过他的性命,但一时的勇气跟细水长流的回报相比,两者之间在他看来根本不是等量的交换,如果说在初期还心安理得,越到往后越感觉到接受施舍一样的难堪——虽然他的那个兄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觉,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付出。

冯德兴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年轻人在门口探了探头,然后走了进来。

“顺叔,今天好自在啊。”

“云龙?坐,坐。什么事垂头丧气的?”

冯云龙是冯德顺在老家那个大哥的儿子,二十四岁,两年前毕业于同济大学——那样的村庄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档次学校的大学生。刚出校门就被冯德兴不由分说地拉到公司里,直接给了个总经理助理。

当然,所谓的总经理助理仅仅是字面上带着某种高深莫测的意味,其实象这样的职位公司配了好几个,冯德兴也不指望他马上就能担起什么重任。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被寄予厚望。用冯德兴的话说,还是自己人用着比较放心。公司所有人都开始想象,这个公司未来由冯云伟主持,冯云龙作为最重要副手的高层架构。

冯云龙拖了张凳子坐在边上,低声问道:

“叔,德兴叔跟婶子……真就这么分了?”

冯德顺心里象被针刺了一下,他双手捂着脸慢慢地搓着,半天没有说话。

“叔,你就没劝劝他们?”

冯云龙看起来有点发急。

“大人的事,小孩子你掺和什么?”

冯德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他实在没有心情解释,这个侄儿一句无心的问话,让他今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黄燕十六岁时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那么小的一个丫头,当时是什么样的胆量?居然跟着一堆大男人在工地东跑西颠。他记得清清楚楚,黄燕是怎样从一个被人多说几句就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孩,成长到现在从容有度,泰山倒在眼前都不动声色的女强人。

“妈的!”

他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好恨恨地骂了一声。

“德兴叔这几天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啊,真是的……”

云龙怯怯地嘀咕着。

“女人这事吧……云龙我提醒你啊,自己心里要有数,不然,迟早得吃大亏。”

“嗯,不过,我看德兴叔应该不光是为了这个……”

“嗯?还有什么事不成?”

“贷款的事情差不多搞定了,听说,就是那位……帮的忙。”

“哦?”

冯德顺觉得有点意外,这可是连冯德兴都没有告诉他的消息:

“那……德兴这下能松口气了吧?”

“可不是,前一阵子急得天天要咬人呐。”

冯云龙正聊得兴起,忽见房门又被推开。

“哟,都在呐?”冯德兴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顺哥,走了,下班。”

冯德兴如果用的是自家的车,从来都愿意坐在副驾驶座上。虽然被提醒了好几次,但每次一到车旁,总是习惯地自己拉开车头的右门。他很喜欢坐在冯德顺边上的感觉,踏实,安定,有话随意聊上几句,无话就眯着眼睛打盹。没有任何的局促和不适,就象在一个移动的自家卧室。

两人的身形和五官细看之下,其实出奇地相似,但在外人第一眼的观感中,却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这种状态在近几年才真正地显露出来。冯德兴在彻底摆脱了体力劳作之后,很自然地开始养尊处优,他的皮肤变得白净而且细腻。真要是深究,应该说这才是他们本应有原始状态,只是后天改变了太多。就象冯德顺一样,黝黑而且粗糙,反倒是被自己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外表。

冯德顺的手总是很稳定地放在方向盘上,虽然开的是全市罕见的豪车,但他从来不抢速度。如果有心注意车上的速度表,会发现一个惊人稳定的数据。

“德兴,听云龙说,贷款的事解决了?”

冯德兴被问得有点惊讶,这位堂兄自从开车以后,基本不再过问公司的事务,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啊,这次多亏了小江,现在的女人啊……了不得!”

“这下江北区的楼盘,可以重新开工了吧?”

“嗯,加把劲,争取明年年底前封顶。上午刚安排了施工队进场。这政策啊……一会儿一变,今天鼓励买房明天又限购,楼花不能卖还不让贷款,这不要人命么?”

“外人看着搞房地产风光,唉……对了婚礼准备怎么办?”

“办什么婚礼啊,这岁数了。到时候简单请几个人吃个饭认认门就成了。”

“这样啊……新娘子受委屈了。”

“哈哈,也是邪了门了。按说也守着这么一块家业,可这辈子两次娶媳妇都搞得不成样子。跟燕子那次,有心办得风光点,却没那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又没那心思。倒是你啊顺哥,你跟嫂子那次办得可够红火的。”

“可不,到现在她还在跟人吹呢,眼下村里办的喜事一律看不上眼!”

冯德顺美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

“燕子呢?她怎么打算?

他并不是多事的人,平时根本没兴趣理会这样的家长里短。不过,黄燕算是他们俩一起带出来的,他有充分的理由表现出关心。

“嗯……应该是去美国吧,绿卡差不多快办好了。”

冯德顺没有再回应,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山庄。

“开车的必须是自己人,我帮不了你别的,至少还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冯德兴考虑再三,同时征求了黄燕和冯德顺妻子的意见,最终接受了这份心意,将所有车辆的钥匙都交给了他。从此以后,冯德顺坦然地当上了董事长的驾驶员,他不再涉入公司的其他任何事务,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仔细地保养好每一部车,准确安全地将冯德兴送到每一个要去的地方。私下里他还有一种从未与外人道的满足感,他感觉自己象是个守护者,守护着这个众人瞩目的兄弟,还有他的家,他的事业。

在亲情问题上,冯德兴不擅言辞或者说是不屑于用言辞来表达,他简单地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作为报答,若干年后成立的公司,他不假思索地将其命名为“兴顺房地产开发公司”,并强烈要求年岁渐大的冯德顺回家养老,每年按占全部股权百分之五的比例,将相应的利润直接汇给他。

冯德顺并没有回去,也没有将老家的妻儿接来。那个已经成为董事长的兄弟给他的回报让他背上了巨大的心理包袱。城市和生意场上的生活,让他很早就接受了在商言商的规矩。他认为兄弟的情谊是一码事,生意又是另一码事。当年一起出来的,一个个都坐进了办公室,得心应手地处理着各种闻所未闻的事务。他没有能力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要求,日复一日,他感觉到自己成了累赘,成了只有收获而没有任何付出的废物。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想通了,然后一声不响地到一个最好的驾校学了三个月。回来以后直接坐在冯德兴私车的驾驶座上,用他的话说:

外表上看,冯德顺无论如何都很难跟病人这样的概念联系起来。他今年55岁,形象上确实如同最初的身份一样,粗糙得象是一段废弃的木桩。但是,天生高大的骨架和长期的劳作,铸就的是一个曾经如同钢铁一般的体魄。这些年来,他考虑过许多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为健康有过任何的烦恼。他深信一个习惯于劳作的人,固然比不了富贵人那样永远受到命运的眷顾,但上天是公平的,总是要在某些方面给予补偿,比如身体的健康强壮。这是他们这类人唯一可资自豪的东西。

车子终于找到了,就在方才往返多次的路边,他确定自己已经稳定了心情,才不情不愿似的扭动了钥匙。

“不知道还能再干多久啊……”

这一切都发生在冯德顺的眼皮底下,对于自己兄弟的成就,他没有一丝的不满和嫉妒,有的只是宽慰和感恩。当年的穷小子成了人见人敬的风云人物,当年瘦弱的小丫头黄燕成了董事长夫人,这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仿佛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当然,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剧变中,冯德顺决不只是个看客或者闲人。实际上,要说是他成就了冯德兴一点也不为过。早年间的一次变故中,他曾经拼死将危在旦夕的冯德兴救出。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他,现在这位被所有人称为“冯总”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将定格在三十年前。

这辈子,算是要交代了么?冯德顺说不出的惶恐,他总觉得什么都还没开始,什么都还没做,怎么突然间就要结束了?跟即将到来的传闻中的那种痛楚相比,这样的惶恐才是他更在意的。

回忆,无可抗拒地在脑子里一阵一阵地涌现。他终于理解了绝症中的人那种天马行空的遐想。这是要将过往的路重新走上一遍,可以简短地飞跃,也可以将这段路程拉得很长,甚至能够随心所欲地定格。他违背了持之以恒坚持了十几年的行车纪律,让那些破碎的场景主导了自己的思绪。

他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滔天的波澜。

医院里这种性质的检查报告,本来不应该轻易直接交给患者本人的。冯德兴磨了半天,以身边没有其他亲人为由,再加上一脸从容的表情,终于说服了医生。现在,这份报告就放在他的口袋里。

这是实实在在慌了神,冯德顺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精神状态,虽然原因十分正常,任何人都会很宽容地表示理解。

这是上班的时间,冯德顺没有在公司却来了非常陌生的医院,虽然时间很短,这也是他难得的一次请假,但是看来这个假不能不请了。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几个月来,他不时地感到胸闷而且一阵阵的刺痛,咳嗽似乎跟以往的也有不同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在心理上忽然觉到了虚弱,不详的预感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冒出来。这是从没有过的状况,冯德顺意识到了事情恐怕不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轻描淡写。来这个城市之后,除非是显见的而且实在无法硬撑的皮肉外伤,他从未因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内科病痛去过医院,这次他破了例。

他看不大懂那些术语,但基本的结论还是清楚无误的。

医生婉转地表示了手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冯德顺默然接受,他很详细地问了接下来大体上的进展速度以及通常的身体反应,然后开了一些据称效果不错的止咳、止痛药便离开了。

冯德顺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他的反应很快,但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很丢脸地扑到了走道边上冬青树上。

他好容易重新站起来之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骂的对象是自己,他不能原谅这么笨拙的失误。

午后的太阳依然白晃晃地挂在头顶,四处看起来都不那么真切。他努力地回忆着停车的位置,这让他对自己瞬间又感到了一阵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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