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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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近家里突然笼罩着压抑、不安的气氛,她没有去猜测或者刺探什么消息,但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剔除的废枝枯叶积累得很快,慢慢地连垃圾桶都快装不下了。云萍楞在那里,一时竟然没有想好该如何应付。这不仅仅是迟钝的问题,而是真实的心不在焉。

让云萍感到烦躁的另一件事,是原来的厨娘突然离开了,原因是她的丈夫在工地被砸伤了腿,一家子眼睁睁地等着她回去。两人一起在冯家做了七年,云萍负责内外的卫生清理,闲暇时倒是不分彼此,经常在厨下打打下手。两人相处得如姐妹一般,抱头痛哭一番之后无奈相别。

车子缓缓停在她的身边,驾驶座的车窗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癯的脸。

“燕姐,回来啦?”

“嗯,云萍,你帮我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拿到屋里,我停下车。”

“好的。”

云萍转到车尾时,后盖已经打开,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子,不知装着什么,有点沉重。云萍抱着箱子往回走,眼神却是一直跟着车子的背影,心里有点不安。

黄燕,是女主人的名字。对于云萍而言,这个名字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曾经按照自己的某种想象,将黄燕这个名字写在一张红纸上,贴在自己房间的一个显眼的位置。原先的那个厨娘看见后,好生骂了她一通,然后又跟她解释这是对待死人的规矩。这事让云萍差点吓到病倒。从此,她只是在心里默念,在一些合适的场合,将菩萨啊什么的名字换成黄燕,然后用上自己知道的所有赞美的语言,虔诚地送给心目中的神。

女主人的房间在二楼右侧最边上朝北的一间。原先无论怎样都不会将主人安排在这样的位置,但是黄燕自己选择了这里,跟早前所住的房间隔开尽可能远的距离。原先这是个客房,自然没有主人房那样的讲究。实际上黄燕搬进去之后,也没有添置更多的家私,虽然房间够大,基本的设施也总算奢华,但却没有什么女人房间应有的气氛。云萍在家的时候,这个房间的门从来不锁。

纸箱上面看起来不太干净,依稀有星星点点的陈旧污渍,估计就是临时找到对付着用的。黄燕虽说并不是特别讲究的人,但对于洁净却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云萍进门前又用随身带着的抹布擦拭了一下,然后站在门口等着。

眼见着女主人走上二楼,她的步履并不甚急促,口里却是微微有点发喘,脸色也更见苍白。云萍默不作声地跟进房间,关上房门之后,马上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黄燕呆坐着,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水,眼里象是看不见底的空洞。往日里飞扬的神采荡然无存,眼角的皱纹却是从未有过地清晰。好一阵子过去,她依然直视前方,嘴里缓缓说道:

“云萍啊,我跟德兴哥,离了。”

云萍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最近的诸多不安,终于还是成了现实。她的心里如五味杂陈,能够清楚感知到的是莫名的悲伤,这种悲伤来自何处自己都无从解释。她嘴里嗫嚅着,终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黄燕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劝解宽慰的话,依然自顾说着:

“我以后要离开这里了,你要是愿意留下来,自然不成问题。如果不想呆下去,我会给你安排个去处。唉……对不起了云萍,本来说得好好的,我自己倒是先走了。”

“燕姐你要去哪里?”

“我嘛……自然去该去的地方。”

黄燕这样云山雾罩的话,云萍自然理解不了,但她有自己的思路,很简单也很直接。

“我哪也不去,你到哪里我跟你去哪里。”

“别傻了云萍,过段时间我要到国外去了,你去不了。”

“那你还会回来么?”

“很难说,应该不会在国内长住了。”

云萍心里一片空白,支撑她这些年的精神支柱瞬间崩塌。

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对于黄燕的选择,她当然没有表态的胆量,甚至连过问都没有勇气。而且,消息来的如此突然,原本迟钝的大脑,瞬间更是混乱成了一团泥浆:

“为什么会这样,两个人好好的……为什么要离?”

黄燕苦笑着,又象是自嘲:

“可能这辈子享了太多的福,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注定要有这样的祸事……哦,对了,小伟上午回来过么?”

见云萍神色异常,黄燕马上转移了个话题。

“没有,他说过今天回来么?”

“嗯。云萍,忙你的去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云萍心里万般的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只好慢慢返身退出房间。走到门口却吓了一跳,那个新来的彭彩琴象幽灵似的在走廊上一掠而过,见了云萍,却又面色如常,象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

“准是又在偷听。”

云萍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声。

黄燕感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镜子里如此仔细地端详自己。四十八岁的年龄,对于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不应该是衰老的标志。然而心理上的疲惫,毫无掩饰地展现在脸上。

从十六岁来到这个城市,到现在已经三十多个年头,其间,命运的大起大落,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她挺了过来,没想到快到可以享清福的年龄,突然却失去了家。

“就这样倒下去么?倒下去也好,就此躺下,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操心……”

黄燕轻轻抚着眼角,又理了理两鬓垂下的头发,她尝试着将几根泛白的长发掖进看不见的位置,却总是不能成功。忽然,她咬紧了牙,狠狠地将其中的一根揪了下来。

疼痛让她闭上了眼睛,也让她清醒了许多。

涌进脑子里的全都是离开之前所要面对的事情,多得让人简直发慌。而且,这样的事情,还会慢慢地增加,一件一件地在她身上堆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想象中崩塌一样的剧变,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依然是那样沉重。即便已经有了许多的预感和铺垫,但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能确信这个结局。

“还是再做点什么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跟彭彩琴对她的无礼相比,云萍更在意对方这样的不知好歹。女主人平时跟自己是姐妹相称,但云萍明白自己的身份,轻易决计不肯造次。她觉得,什么事情总是要讲个规矩。

远远的大门口响起车声,随即铁门自动打开,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进来。云萍眼睛一亮,麻利地收拾好东西,便向车子迎去。

眼看日已将午,云萍停下手,从一个纸袋里拿出面包和一瓶水,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隐约可以听见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响声,彭彩琴大概又在安排自己的午餐。

这个女人最让她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下作!主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便会毫无顾忌地拿出冰箱里最好的东西,用自己最好的手艺弄出满满的几盘菜,然后大模大样地端坐在那张大桌前狼吞虎咽。这样的做派,云萍觉得既可恨又可怜。主人不可能没有发觉,但从来没有当面戳穿她,身为下人,自己却也不知道检点。

“呸!”云萍恨恨地骂了一声。

尽管冯德兴心有不甘,这座建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落成后,在当时这个城市里,还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豪气和奢华引起了轰动,也引起了各界铺天盖地的指责——毕竟当时无论从政策到民意都无法接受这样显赫的存在。以至于山庄在竣工的头几年里,只能挂上“兴顺技术研发中心”的牌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庄不再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门牌低调地换成了“冯宅”。直到近两年周边被开发成别墅区后,“华庭山庄”四个古朴的隶书才堂堂正正地镌刻在门口巨大的泰山石上。

既已见得天日,山庄自然重新成为了各界关注的焦点,十六亩左右的占地面积以及相对高度上的优势,令沿着山脊而下四处散落的邻居们既羡且妒。而直接与本市名头最大的风景区毗邻,更是让四面八方的游客啧啧称赞,在他们的眼里,依稀有了叹为观止的膜拜。

此时,主人才真正感觉到了荣耀。

第二天,冯家来了另一个女厨,名字叫彭彩琴,烧得一手好菜。不过只相处了几天,云萍便领教到了此人的厉害,除了手艺好,心眼更是一等一的通透,全家上下,就只敢拿云萍消遣。云萍生性厚道,又不善言辞,被这位新的厨娘时时捉弄却奈何不得。好在女主人这么多年来,早已将她视若妹妹一般,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云萍除了烦闷,倒也没有过多的担心。

白天是云萍最难挨的时间。主人家人口简单,夫妻俩加一个儿子。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在外忙碌,家里就剩她和彭彩琴。两人虽然分工不同,但在同一个屋顶下,少不得磕磕碰碰,而且这样的冲突往往以自己被气的无言以对收场。云萍心里憋屈,屋里的活干完之后,宁可躲在外面收拾花草,也不愿去看那张刻薄的脸。

每当有蜂儿蝶儿飞过或者驻足在盛开的花朵之上,云萍便会停下手,静静地看着它们的舞蹈。她决不会伸手去驱赶,反倒是怕吓了它们,她担心因为自己不小心的动作,伤了这些小小的生命。云萍很固执地认为,这些蜂蝶就象许多年前的自己,身边总是有个巨大的黑影存在,自己的生死只在于那个黑影的一念之间。

云萍最近时时感到烦闷,在冯家的七年里,这是很罕见的。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从外貌到头脑,都显得有点木讷,所以她很少去操心什么。她相信自己的命运已经按照某种既定的轨道在固定地运行,不过她认为这是自己的福气。不用再费心地考虑前面的方向,自然有人替她安排好了一切。云萍每天都觉得很充实,很快乐。

山庄里面最显眼的自然是带有一点哥特风的主楼,这是冯德兴无论如何都要保留下来的自认为得意的内容。不单是因为不远万里实地考察的辛苦,更主要的是凭其对建筑外观特有的敏感,他可以非常确定地预测这不但是品位上的超越,也必将是未来流行的趋势。但外来的宾客却大多愿意流连在如植物园一般的院落。

按照冯德兴的意图,对于搜尽天下奇花异草自然没有什么底气,但必须要保证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这个思路虽然遭到设计师的强烈反对,认为这不符合园艺的常规。但在男主人的坚持下,总算在各种将就和敷衍之后,勉强做到了四时常开的盛景。冯德兴认为自己最大的心血就在这片园林中,光是几株数十年树龄的红豆杉,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财,许了多少好处,才从老家偷偷移种过来。

冯德兴最初雄心勃勃的构想是将山庄建成一座欧式的城堡。为此他甚至带着妻子和设计师在欧洲各地呆了整整三个月,他们流连在苏格兰高地、莱茵河和佛罗伦萨,象是进入了一个随手可及的魔幻殿堂,见闻里无数的样式顷刻便化作了草图,但是事实证明这确实只是魔幻。度过了简短的狂热期后,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最初的设想是那样地不切实际甚至荒唐,太多不适用的结构以及根本不现实的建筑材料、施工工艺让他无奈地知难而退。

正当他们在欧洲四处流连、在选择和放弃中挣扎的时候,国内忽然传来消息,本市针对风景区建设住宅发布了严厉的管控规定。冯德兴一行只得匆匆返回,经过反复协调、权衡之后,在保留了建筑用地的前提下,对房屋的功能和外观做出了一些必要的让步。

山庄另外一个傲人的部分是进门后的那条干道,由于整体面积的限制,就长度而言称之为“干道”可能有点勉强,但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一片古树,无时不在显露着深厚而且自然的底蕴。在绝大多数来客的评价中,这才是整个山庄最接近所谓欧式城堡的地方——如果有一辆双轮马车或者老式的劳斯莱斯行使在其中,应该没有丝毫违碍的尴尬。

古树大多在原地已经生长了百年以上,移动位置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方案。为此,主人和设计者不惜横七竖八增加了一些弯道,最终形成了穹顶一般的浓荫。建成之初已然十分满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人们对建筑评价标准的变化,在观感和功用上越发显出其珍稀的价值。

已经是初秋的季节,草地东边的一排桂花开得正是浓郁。云萍站在树下,细细地剔除着扎眼的枯枝、死皮,整理好一株之后,她便会弯下腰,将掉落的杂物聚拢在一起,再用簸箕一趟一趟运到垃圾桶里。她象是一个蹩脚的园丁,细致却不得法,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般辛苦其实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华庭山庄位于这个城市的西北角,面朝穿城而过的锦江,背靠名闻遐迩的凤鸣山。这座山海拔不高,占地面积却极广,横亘十几公里,俨然这座城市隔断来自北方寒流的的屏障。

山庄坐落在一条隆起的山脊上。有风水大师提醒,此处有虎踞龙盘之势,常人德不配格,恐反受其噬。又有传说南明的某位皇帝曾经流亡在此,招揽旧部以图复国,却遭清军一个刽子手一般的将军领兵围剿,险些丧命于此,所以又添得些许不祥。

山庄的主人冯德兴却不信这邪,他从来没有对任何神明的迷信,更何况这些真真假假子虚乌有的流言。他一辈子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和运气,相信这些足以带来无尽的信心、如锦簇花团一般的前程,所以他毫无顾忌地选择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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