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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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是一只破旧的车轮

挣扎在泥泞的长路

在全世界远去的背影中

男人象往常一样,一身服饰名贵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拢去,黑色方框的眼镜下,神情还是那样的从容、淡然。

在他面前,无论是什么场合,江淼从来没有过主动或者放松的心情。她感觉自己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失去了主导的能力,此后是漫长的紧张状态以及身不由己如浮萍一样的感觉。但她不想抗拒这样随波逐流的放纵,那样既无力又费劲。江淼认为自己被对方掌控的原因并不主要是权势,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儒雅和智慧,在他面前,自己象是个卑微的文盲。

这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男人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在外间沙发上,显然没有其他的打算——以前每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冲动。江淼暗暗松了口气,她集聚起来的勇气,方才在一楼险些被消磨殆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了。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快要动身了吧?”

江淼很生硬地找着话题,她发现这个时候,连寒暄都十分的艰难。

“就这几天。不过也不好说,手上的事情总是要处理清楚的。”

“您……可真是个大忙人。那我就不多占你的时间了……”

江淼拉开手里那只名贵的皮包,从里面抽出一张A4打印纸递给对面的男人。

“我可从来没有影响您进步的意思,大家好聚好散,我只不过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江淼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尽可能平静地,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她的脸正朝着男人,眼光却是不自觉地搭在地上。

男人微笑地接过纸张,随意扫了几眼,然后抬起了头:

“你在开玩笑?”

江淼没有解释,只是抬起了眼,跟他默默地对视着。

“我一个挣工资的,怎么拿得出这些东西?”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准备认这个账了?”

“认账?”男人开怀大笑,一如他以往的那样爽朗: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账要算,如果把过往的这一切当成赤裸裸的交易,我觉得这是一种玷污。”

这明显地有点不讲理了,江淼当然知道对方有充足的倚仗,但此时还是不由得激起了几分怒气:

“据我所知,您的任命还没有最后下达。我这里有一些纪录资料,对,就是您所说的我们过往的那些两情相悦的资料。我想……组织部和纪检委的那些人可能会比较感兴趣。顺便说一下,为了让这些珍贵的资料不至于流失,我备份给了一个朋友,人在国外,正好又在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社供职。”

江淼一口气说完,便感觉到了后悔。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平静的场面,就跟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好说好散的一个局面,连虚伪的别离伤感都没有必要显露。但自己如何这样地沉不住气,仅仅因为对方漫不经心的抵赖么?

明显已经是撕破脸皮的话,会招来什么样的回应?

果然,男人的脸瞬间抽搐了几下,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的目光依然如平日里那样慈祥,如同一位循循善诱的中学教师。

“你应该听说过三教九流这样的说法吧?在下九流当中,卖艺的排名比卖身的还要靠后,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样的言辞从他的嘴里说出,基本上是这位对粗俗能够容忍的底限了。江淼有些愕然,她开始明白已经激怒了对方,自己是在做危险的挑战。

“答案很简单:出卖肉体的那些人,无论得到怎样的宠幸,却不敢有任何的非份之想,她们时刻都在提醒自己,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戏子不一样,演的戏多了,很容易代入其中,演过秦皇汉武,就幻想着自己是帝王将相;演过才子佳人,便以为痴情是男女之间唯一的寄托。你们是不是觉得,那些喝彩的观众都是臣服于自己魅力的子民?这很致命,明白么?权力是什么,你根本不懂!”

“我明白,明白到了这份上,已经阻止不了你飞黄腾达了是吗?”

江淼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几乎要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再可以阻止她的冲动,如果这些话不说,她会带着终身的遗憾跟这个男人告别:

“可是,当我的尸体躺在你的办公楼前,身上带着一堆记载着你这些光荣往事的材料,我不信,你还能保持现在的风度。”

男人迟滞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

“糊涂!你不觉得这样的交换非常愚蠢么?你这么年轻,当我行将就木的时候,你还丰采依然。那个时候,你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荒唐。”

江淼一时语塞,她已经将自己通常不愿意表露的情绪宣泄无遗,而且所有的底牌都已经打完,却奈何不了对方半分。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自取其辱。

“我很遗憾,在你的眼里,居然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对自己的评价不是这样,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男人又回复了原来的从容,他靠在沙发背上,举起一根手指,象平日里发布指示那样的姿势:

“我没有还什么债的义务,这点你要时时刻刻记牢。当然,真要算什么账,还是会有人感兴趣的。他们会提供账单上的东西,这没有什么难度……”

男人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推到江淼的面前:

“我有个熟人,很想跟这位……”他用手指点了点名片上的名字:

“做一点买卖,你可以在中间进行运作,回报应该不错……”

“冯德兴”!

江淼看到这个名字就愣住了,名字上面一连串眩目的头衔根本没必要注意,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就出现了那个强横而又高大的身影。对于这个名字,江淼肯定要算是耳熟能详,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跟那位看起来有点粗俗的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这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虽然倚仗的仅仅是财富,但在这个城市,已经足以让他成为最为顶端的那个群体。

“你这是要将我转卖?”

江淼脸上是毫无掩饰的讥讽。

“这是什么话!”

男人微微有点动怒,但很诚恳,不是令人生畏的那种: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私有的,你也不要这样自我贬低。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你的选择,除了你自己。你就没有想过最终的归宿么?”

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挑不出什么瑕疵,看起来在临别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多少显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她迟疑地望着对面,男人微笑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依靠。我了解他已经十几年了。很实在也很执着的人,为了生意,可以付出任何东西。所以近年来……家庭成了一个负担。”

男人站了起来:

“会有人跟你联系,为你提供跟这位交往所需要的一切。另外……我希望你能表现出更多的进取心,一切看你的造化了。”

离开的时候,江淼忽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由衷的痛恨。她总是无法对选择的正确与否作出判断,在岔路口的地方,她总是在犹豫,一览无余地展现着自己的无助和无知。这样的时候,她表面上保持着对所有人的怀疑和警惕,但内心的选择是极力说服自己,无条件地接受任何人的指点。对于面前这个男人,她在怀疑和信任之间,还是下意识地倾向了后者。通常情况下,他的决策还是很有尝试的诱惑。

男人在几乎让她绝望的同时,又将她拉回了岸边,这种顷刻间的命运跌宕,江淼没有拒绝的勇气,相反,她在对方真诚而且温柔的目光下,回复了些许的憧憬。走出门口的时候,她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个时候如果回头,她会看到男人的脸上,笑容正在慢慢地凝固,代之以的是深入骨髓的阴冷。

门外的寒风将她拉回了现实,对于未知的前景,江淼心里开始忐忑。她的脑子里,在飞快地演绎着将要出现的场景,这让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外人是绝对无法判断其中的复杂。伴随着这样艰难的思考,她走到了一个公园的僻静处。

这里只有几株光秃秃的大树,没有任何可称为景点的东西,在这样的寒冬里,基本上是看不到什么游人的。

江淼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等待了许久,才听到对方的声音。

“阿辉,不好意思啊,我的事情可能还没这么快结束,是的,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过去。嗯,相信我,我会解释的……你多保重。”

江淼的脸色渐渐地凝滞。显然,通话的时间很短,这并不是因为是跨洋电话的缘故,而是对方并没有给她提供什么善意的回应,甚至没有追问的耐心和纠缠。她举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似乎还在等待忽然出现的安慰。等到她确定已经挂断电话,才意识到了堆积起来的只是烦恼以及对未来不确定的迷茫。江淼慢慢感觉腿有点发软,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面,倒象是踩着一团棉花。接着,又象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身不由己地旋转着,挣扎着,却无可阻挡地被吸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空间。

边上忽然路过了一对散步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悠悠地在石子路上走着。他们看见了扶着树干的江淼,便停住了脚步。他们没有出声询问,只是用友善的眼光注视着,象是在等待她的求援。这种关切提醒了江淼,让她很快清醒了过来。她摆了摆手,回应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三层小楼安装电梯,虽说奇怪,但也表现了经营者的考究。不过,另外还有一条步行的通道在电梯的边上,隐含着某种暧昧的私密。如果不是熟客,很难有足够的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贸然地在这里出入。

江淼以往熟悉的是步行上楼的那个阶梯,那里的入口更加隐秘,在拾级而上的独行中,可以很容易地避免在电梯里常见的一些尴尬,但今天她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大模大样地在电梯口等待着。有一两个陌生的人一起进去,她神色如常地压了三楼的按钮。

这是一个据说是诗人转行的歌手,他的这首“除夕”,在刚刚过去的新年期间,很是吸引了一些本市的文艺青年,在网络上陡然增加了不少粉丝。

歌手是个瘦长的汉子,看不出真实的岁数,但一身极其非主流的服装,显示其与时代还是有着某种贴切的共鸣。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的长发,是他身上能够体现文艺与小众品位的唯一特征,本应该多少带点活力的演唱风格,在他颓废而且有气无力的形态下,成了一种怪异的哀怨。

江淼忽然感觉到了一点烦躁,原先想在这里先安定心情的意图,却偏偏适得其反。她快速地喝光了杯里的咖啡,便走向通道尽头的电梯口。

在这样的背景中,没有什么人可以成为适合的主角。

江淼走进这座房子之前,下意识地拢了拢大衣的领子。面对着正门,她顿下脚步,想在玻璃的反光下简单整理一下仪容,但她有点失望,玻璃中看到的只是一张疲惫的面孔。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拖曳着一个沉重的国度

……

在灯红酒绿的狂欢里

张望着古老的新生

房子是一个普通的黑色小楼,上下共有三层。在江边众多类似楼房中不太起眼。但是由于近年来对这个区域建筑的严厉控制,既有的房子忽然成了抢手货。当然,房主们是决计不甘于已是奇货可居的房子仅仅限于居住的功用。他们各出奇想,或是出租或是自行经营,最后的结果是这里涌现了各种风格的茶室、私房菜餐馆,规模稍大点的,则兼有商住。毫无疑问,这样的地方,消费定然不菲,往来者也慢慢集中到了可以称之为“成功人士”这样的群体。

江淼走进的这栋楼房,外观低调,内里的装饰也并不见多少奢华,丝毫看不出有意料之外的气氛,但在这个城市的某些人群中却有着相当大的名气。一楼是个大厅,被虚隔成酒吧、乐池两个部分。乐池是一圈沙发拱绕着的一个小小的表演舞台,平时提供给大多是业余、自发性质的小型乐队演出,不收费用也没有报酬,最多就是客人打赏一些饮料钱。但奇怪的是来这里的各路草台班子络绎不绝,渐渐地有了点名气,甚至传说已经走出了几个可以正式演出的团队。

江边这样的地方,在冬季,特别是正月的时段,通常是十分冷清的。因为寒冷的缘故,即便是习惯了锻炼的人,也不得不顾忌天气对身体的危害。另外,气氛也是决定大部分人户外活动的重要因素,当有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便会引起其他的一个或者几个人忽然的失落。这样的情绪很容易成为滚动的雪球,如瘟疫一样地快速弥漫,最后便形成了习惯。

所以,当江淼走在这片孤寂零落的区域,整个画面显示出一种说不出的生硬。她的鞋跟敲击在积水的路面,让人感觉类似金属刮擦的不适。身上的呢子大衣看得出来名贵而且精致,但即便通体黑色,一眼之下也能看出人工的痕迹,跟周边的黑白世界依然格格不入。

江淼原先的计划是在三楼客房里会见某人,路上也是颇为心急,但经过一楼大厅时,却忽然改了主意。她倚在吧台边上,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象所有悠闲的看客一样,漫不经心地瞥着舞台上一个轻歌慢吟的吉他手。

除夕是一片迟到的日历

跟随在元旦的身后

正月过后,天气进入阴郁的状态。

人们似乎忘记了阳光的模样。每天早上催醒的不是光线,而是缠绕了一整个晚上的应对黑暗和寒冷的挣扎。但无论是在室内还是户外,所有的地方都充斥着湿漉漉的冰冷。冻雨在这个季节有着适合的湿度和温度,象是无形的存在,渗入每一个自认为封闭得十分周全的角落。连厚实的衣物,在保暖层里都被一些坚硬而潮湿的东西取代,贴在身上,如同背负着一团无法摆脱的荒诞的依赖,说不清是一种习惯还是被迫的选择。

其实,寒冷多雨的气候,早在年前就已经开始,只不过因为新年的喜庆,大大减轻了人们对它的抱怨,甚而有人将其视为节日必要的点缀。铁灰色的天幕下,即便是在白天,偶尔也能见到突然而起的一只烟火,紧接着便是急促而又尖锐的爆炸声。这样的画面,说不清是应景还是敷衍,但无论如何,人们的注意力多多少少还是被转移到了这种传承了无数岁月的程式上。所以,当最后一只烟火消失而忙碌的工作重新开启,所有人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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