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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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压抑,”陈和光抬起眼皮,神情严肃,“有马么?”

“有,有,”池南忙点头道,“我陪老哥出去走走。”

池南命人牵了两匹马出来和陈和光出府,二人皆是心事重重,在城郊树林慢慢走着。陈和光始终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池南先开口道:

“你恨她么?”

池南一愣,心中顿时像有千百把刀来回穿梭。恨么?当然恨……她滥杀无辜,以雷霆之势摧毁了金家半只臂膀,他作为金家女婿,自然是有立场恨的。

可……话说回来,人不是冰冷的器物。想要恨这样一个人,终究又有些狠不下心。

陈和光默笑,从树林的尽头收回了目光,翻身下马。池南不解,也下来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陈和光走了一阵,回头认真地道:

“若我说这件事皇后没做错,老弟信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池南噌地一下火冒三丈,忍不住抓起他的领口吼道,“老哥治病救人二十多年,如今眼看着她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你居然说她没错!”

陈和光也不恼,只是幽幽道:“我所言不虚。”

良久,池南才压下心头的怒火,他松开陈和光,一拳打在身旁的树上。

“好,好,你与皇后更亲近些,你们有秘密瞒着我,现在自然要帮她说话……”池南转过身,颤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算我白认了你这个兄弟!今后……你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池南便牵马准备离开,陈和光犹豫了一下,叫道:

“池南你给我站住!”

池南立在原地,全身仍因恼怒而不停颤抖,只听陈和光在他身后道:“你要与我恩断义绝,咱们也要先把话说清楚!”

“你说吧。”池南冷冷道。

“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兄弟,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善恶不分的人吗?”陈和光语气中多了一丝哀痛,“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池南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了个手势道:“我们去那边亭里说。”

“信义大于天,我本答应皇后此事绝不外泄,尤其是不能告诉你。”二人坐定后,陈和光徐徐道,“但我实在不忍看兄弟受此煎熬,更怕你被仇恨蒙蔽双眼冲动行事。我陈和光对天发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食言。”

池南低头对他拱手,“方才是我情急,老哥请讲。”

“我问你,”陈和光突然直视着池南那双忧郁的眼睛,“你现在恨的那个人是谁?”

“皇后。”

“皇后又是谁?”

池南觉得这个发问太突然,只茫然道:“上官氏,周楚王之女,大周朝郡主。”

陈和光点点头,“上官氏,曾与你情投意合,后又弃你而去的云翼,对么?”

“这些我都知道,老哥到底想说什么?”池南的双眉再次拧起。

“你别急,她的确姓上官,但她不叫云翼,也不是什么郡主。”陈和光抬手止住他的话,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她是景舜皇后之女、大周已故的世安思公主——上官湄。”

池南变了脸色,顿时僵在了那里,像有无数个雷同时砸在他身上。陈和光的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突然想起了木若兰死时太夫人将失控的上官湄揽在怀中,还有……

“你想想当日的情形,她若不是逃亡的世安公主,何必对官府的人那么敏感?怎么可能轻易留在国公府?她在意你,喜欢你,又为什么躲着你不敢接受?国公老爷殡天,若只是因为功劳大,又何须皇后千里奔袭亲自吊祭?”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是前朝公主?

难道说,她当初不辞而别,是因为——

“是的,你没听错,也没想错。”陈和光的眼中透出一丝心疼,就像当日一样,“宫里荣绍殿下是她亲弟弟,那年立春你我刚一出城,陛下就找到她下了封后诏书。若抗旨,殿下,国公府,周楚王府都会受到牵连;而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暴露,你我,甚至仁鹤堂所有人都会死。她正是因为怕连累你,怕你自责没有保护好她,才故意装作忘情,心甘情愿让你恨了她这么多年!”

“可……”池南扶着膝盖喘息道,“可陛下为什么……”

“如英告诉我,陛下钟情娘娘多年。当年陛下起义,先帝驾崩,娘娘被迫传旨,她以为是陛下杀了先帝,为避封后逃出京城,却始终不忘使命回宫复仇。她曾找我要毒药想在荣绍殿下长成后毒杀陛下光复大周,被我劝住放弃了。她即便在那个时候都没有因仇恨而乱心智,所以我说她重情重义心有苍生,你不该恨她……”陈和光悔恨地摇摇头,一时竟不知自己悔在何处,“直到上次木姑娘为救娘娘献身她才知道先帝也是因中了西蓟雀玲珑而崩逝,娘娘得知真相后特意派人送信,说她已释旧仇,以后会全力辅佐陛下。老弟,她从来没有愧对你,从来没有愧对她公主名号,更从来没有愧对上官氏祖先啊!”

“老……老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池南头靠在柱子上,闭上眼不敢细想陈和光说的话,“这跟眼前这桩事有什么关系……”

“老弟,跟你说实话,我来京城是来送信的。”见池南屏住了呼吸,陈和光缓缓道,“我和如英查到了一个真相,一个尘封了十余年的真相。圣隆十四年夏末,贵妃以采茶为名去沂州找到旧部,与当时的御医里应外合共同下药,同时命人将太夫人病逝的假消息散到宫里,景舜皇后难产而崩。还记得说书的霍老爷子吗?贵妃找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贵妃与景舜皇后无冤无仇,”池南震惊无比,“这怎么可能!”

“个中因由我也不清楚,只是偶然知道了霍氏的事,若深究恐怕没有尽头……”陈和光无奈沉吟,“而且贵妃手上的命案并非只此一件,你忘了宫中魏昭媛小产一事么?当时皇后与魏昭媛都有身孕,我听说那碗汤羹本是贵妃为皇后准备的。”

池南难以置信地咬着嘴唇,这怎么可能?你要我怎么相信?

“老弟,我绝不会冤枉好人。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我既然肯来京城送信自然是证据确凿,这也是太夫人和如英的意思。”陈和光郑重地看着他,“老弟,贵妃害了娘娘的母后,此仇不共戴天。但娘娘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她拿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即刻发作,我想她此次对贵妃出手怕是真有忍无可忍的理由吧……老弟,现在你还觉得娘娘是大恶之人么?”

池南没有回答,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他咬紧牙关,拼命憋着眼中的泪。

“好了,在我面前落泪又有何妨?”陈和光捶捶他的肩,“我也知道你担心侯夫人,只在她面前别出了什么差错就好,毕竟回去了你还是长邑侯。”

池南惊恸万分,“老哥,她现在……很爱陛下是么?”

陈和光却很随意地反问他:“你现在也很爱侯夫人,不是么?”

池南一愣,随即仰起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池南便把头埋在膝上抽泣起来。陈和光也不劝他,任由他哭得肝肠寸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南才抬起头,睫毛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

“走,去我府上喝酒。”

陈和光不答,二人默契地起身上马,一路飞驰回府。池南命方信去中书令府传话,引陈和光进了书房,又端来一坛女儿红放在地上。

“喝酒可以,”陈和光按住他的手,“就一壶,你今天不能醉。”

池南轻车熟路地将酒坛中的酒舀到壶里,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眼圈再次发红。

那年的桂花酿,是不是少了个人与你对饮呢?

是夜,二人对坐,池南一言不发,喝了几乎一整壶酒。当他晃晃悠悠地打开酒坛还要往里装时,却被陈和光一把将酒壶夺去。

“给我!”

“说好了只这一壶的,这是侯府,老弟不能喝醉。”陈和光沉静地看着他。

“拿来!”

池南一拍桌子站起身,伸手就去抢酒壶,陈和光将壶背在身后,伸出左手臂来挡他,高声道:“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哼,”池南苦笑一声,半眯着眼,“老哥你是来陪我喝酒的,酒未尽兴你就想管我?给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陈和光看看四周,弯腰拾起佩剑扔到池南手里。

“我不想脏了你的屋子,要打我们出去打!”

池南借着酒劲毫不让步,握着剑翻身去了院中。陈和光挡在他面前,知道他必须把心中所有的痛都发泄出来才好,所以也不强攻,只是左右抵挡着池南的剑。

打了一阵,夜色渐沉,池南恍惚间看不清地面被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往前冲了几步,陈和光迅速回身,一掌向他的颈上劈去。池南觉得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陈和光忙搀住他,把他拖进卧室放倒在榻上,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胸口,又号了号脉,将自己随身带的安神药给他喂了几颗。池南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听不清是“玉儿”还是“云儿”。陈和光一直在窗边坐到五更天,见他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才悄悄离开,回客栈草草睡下。

池南第二天巳时才醒过来,头还是疼得厉害。他左找右找不见陈和光,直到走进书房看见案上两盏残酒,才逐渐想起了些前夜的事。疼痛再次爬上他的五脏六腑,却已不像昨日那般凌厉。池南缓了缓精神,推开书阁,目光停留在最里面的黑色木盒上。

上官……湄?

好陌生的名字。

她的出身,我果真承担不起。

对不起,我想……我不恨你了。

池南摇摇头,将书阁拉回原处,转身坐在椅子上,按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突然,他发现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上面是陈和光的笔迹:

草离离,月无霜。春欲雪,来路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罢。”

池南将纸揉成一团,陈和光的意思他都明白。这次是真的知道真相了,老哥说得对,她没有负我,只是我没有能力护她。如今便轻轻放下,只护我能护的人吧。池南于是换了衣服,匆匆向中书令府赶去。

到了来时约定的两月期限,陈和光便带了些药材准备回沂州,还没出城门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的名字。陈和光站下脚,回身望见周正驾着马车匆匆赶来。

“听说陈掌柜要走,好歹追上了。”周正跳下马车拉开帘子,一边往外取药材一边道,“陈掌柜,你瞧这些上等的药材,可都是你想要的?”

陈和光装作惊讶地捡拾着药草,低低道:“宴清公主与长邑侯夫人通消息,宫里必有人接应,请大人日后一切小心。”

周正同意道:“最近风声正紧,王府怕是也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动亦然,不动亦然。请王府一定沉住气,莫在此时受人利用。娘娘聪颖明慧,心系天下,一定能出困局。我一介平民,若非家事不会插手,现在可以回去向太夫人复命了。”陈和光嘱咐着,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哎呦这些太名贵了,太名贵了,草民实在受不起……”

“陈掌柜,”周正故意提高了声音,“你千里迢迢来一趟,这可是我家夫人千辛万苦为你寻到让我赶着送来的,你就收下,回去造福一方百姓吧。”

陈和光左右为难了一阵,才深深揖道:“那草民多谢夫人,多谢周大人。”

周正将药草搬上陈和光的板车,两人又客套了一阵,陈和光便千恩万谢地启程了。

天边阴沉沉的,怕是又要下雨了。陈和光一边赶路一边想,他就这样把上官湄的身世都告诉了池南,对他来说,到底是解脱还是包袱呢?

算了,陈和光自嘲地笑笑,什么时候也开始杞人忧天了。

池南是明白人,花开花落,自有归离。

陈和光嘴角抽动了一下,勒马停下脚步,“人心难测,何况这是陛下的旨意,万一贵妃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老哥何出此言?”池南瞪大了眼睛,“贵妃的为人我清楚,她待皇后确无不敬。老哥,我听诗玉说她连贵妃腹中骨肉都没留下!那是陛下的皇嗣,她也是一个母亲,要有多狠心才能用堕胎药打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瞒老哥,我确实是有一肚子话要说。”见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池南也就不欲隐瞒,“贵妃突然被废,岳父岳母受不住打击,夫人更是夜不能寐,动用了所有关系四处打听,只在宴清公主那里略微了解了些事情始末——”

“是皇后。”

“老哥怎么知道?”池南惊讶地扭头,继而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呵,是啊,皇后本就是个绝情的人。降位禁足还不够,贵妃能有多大错,才至于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岄儿答应着,将金诗玉扶上马车,池南站在府门口,待马车走远了才回身走进正堂。池南始终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上官湄为什么会突然和金诗棋过不去。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宫中倾轧不断,可这一局两败俱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池南抛开杂念,专心地盯着墙上的地图。前几日乔思送来了南境最新的地图和人文记录,高乾便命他以此为依据判定是否需要调整边境布防。

池南正做着标记,方信进来禀报外面有一陈姓公子求见,说是池南的旧友。

陈姓?池南一惊,忙强打起精神叫他快传。片刻,方信便带一布衣男子进来,那男子低着头,跪地拜道:

“老哥一向直爽,跟我也是无话不说。你告诉我,京城与沂州相距千里,你真的只是来买药材,顺路来看我的?”

“药材只是个由头,”陈和光看着前方道,“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老弟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陈和光忙止住他,池南本就觉得来京置办药材的理由实在勉强,现在见他神色黯然眉头紧锁,与自己往日认识的那个来去洒脱的侠士截然不同,心中顿生疑窦。

“老哥怎么了,有话对我说?”

“草民陈和光参见长邑侯。”

池南惊喜地站起身,退了左右,上前扶起陈和光道:“老哥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来了?”

“不用了,夫君的公务要紧。”金诗玉捂住胸口嗽了几声,微笑地看着池南,“夫君忙完了晚上也过来吧,我父亲……也许想和夫君喝喝酒。”

“好,”池南抬手将她的金钗扶正,回头道,“岄儿,照顾好夫人。”

“家里缺了些药材,特地进京来置办,顺便看看你。”陈和光左右打量着,淡淡地道,“到底是侯府,果真名不虚传啊。”

“老哥别取笑我,”多年不见故友,池南心中十分激动,“快坐,我给你倒茶!”

“啊,不必了。”

秋日,叶子落了满地,一片凄凉萧索。

骥月殿是这样,凤仪殿是这样,连长邑侯府和中书令府也是这样。一夜间,宫中形势大变,昔日风光无限的贵妃因大不敬被废入冷宫,皇后得了重病闭关不见,消息也无法外传。金诗玉派人到处打听,得到的不过只言片语。金炜和夫人日夜悬心思虑成疾,派人将金诗玉和幼子接回府中小住一段日子。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长邑侯府门口,池南皱眉扶着她的手臂担忧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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