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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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湄轻哼,声音冷了下来:“那你告诉本宫,陛下为何到此?”

“陛下圣谕,臣不能多言,”金炜磕了几个头道,“请皇后不要为难微臣。”

“金炜,”上官湄低沉道,“本宫对你一再忍让,你别不识抬举。本宫给过你机会,你也该知道得罪本宫的后果,今日你休想阻拦本宫。”

“皇后不必往妾身身上妄加罪名,妾身这是为皇后好。”金诗玉保持着方才的姿态,语气中却多了一丝讽刺,“若有人知道皇后擅自出宫驾临长邑侯府,不顾陛下口谕、不听众人劝阻就要去君侯内室,这个罪名您担当得起吗?”

“放肆!”见她句句挑衅,上官湄也不想再跟金家的人摆笑脸,“尊卑不分,以下犯上,污蔑本宫。金炜,你就是这样管教女儿的?”

有公主和皇后的双重身份,加之心下的愠怒,上官湄的气势自然非比寻常。金炜身子一凛,冷汗簇簇流下来浸湿了衣领,只得不停地磕头请罪。

“本宫可以不计较,”上官湄冷言道,“但本宫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都给本宫退下!”

说罢,上官湄大步迈进正堂,见内室紧闭着门便要过去。金炜父女见状忙爬起来想拦住她,忽然内室旁闪过一个绛色的身影。

“皇后娘娘请留步。”

上官湄心中一惊,随即稳住情绪,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让开。”

“陛下安然无恙,请皇后稍安勿躁。”池南寸步不动,恭恭敬敬答道,“正如臣夫人刚才所言,这是长邑侯府,臣是侯府的主人,会全权负责此事。待陛下处理完毕,臣定亲自护送陛下回宫,再向皇后请罪。还请皇后爱惜凤体,顾全大局。”

大局?现在人人都会跟她讲大局了,好像加上这两个字就大义凛然了一样。上官湄上前一步,“那敢问长邑侯,陛下在贵府闭门不出,不理朝政,你身为侯府主人,就是顾全大局了?他日若流言四起,陛下声名有损,你们身为臣子,就不怕受天下人责难吗?”

池南一时语塞,相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上官湄这样声色俱厉地讲话,不觉有些吃惊。这时内室的门霍地打开,池南忙退到一边。高乾从里面走出来,面色如常,上官湄心里陡然松了下来,微微屈膝道:“陛下。”

高乾没有看她,径直走到金炜身边,将手中的一封信交给他,转头淡淡地道:

“皇后,随朕回宫。”

上官湄跟在高乾身后上了马车起驾回宫,一路上高乾闭着眼睛不说话。上官湄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想寻求一点温暖。

“陛下……”

“皇后,”高乾的声音疲惫而冷淡,“朕累了,想睡一会。”

上官湄一愣,还未及答话,拉车的马突然嘶鸣了一声,车也停了下来,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哐啷啷掉在了地上。上官湄身子向前倾去,高乾猛地睁开眼扶住她,有些不悦地问:

“怎么了?”

“回老爷,”陈弋在外道,“是一个算卦的百姓养的黑猫突然蹿出来惊到了马,没什么大事。”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个男子不停地请罪。

“没人受伤吧?”

高乾微微掀开帘子,见一个布衣男子惊恐地跪在地上,身边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蹲在卦摊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多谢老爷,是小人的卦签掉了两支出来。”那男子磕头道,“小人的猫一向温驯,从不扑人,不想今日冒犯了老爷,还望老爷海涵。”

“无妨。陈弋,去把卦签给老伯捡起来。”

陈弋答应着,男子双手接过,看了看卦,又看了看马车,不由得惊道:

“敢问车上是否还有一位夫人?”

上官湄看了一眼高乾,开口道:“怎么了?”

“这就是了。既然小人的猫引出这卦签,就是天意如此,二位不妨一听。此乃震卦和兑卦:一震而来,临危不乱,震惊百里,力亨天下;兑者,刚内柔外,泽为水,乃通流相和,欢欣喜悦。相叠相交,坚行正道;同秉刚健之德,外抱柔和之姿……”那男子突然大惊失色,再次下跪叩首,“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贵人恕罪……”

“我们不是什么贵人,你起来吧。”高乾沉吟道。

“《易经》有云:青龙为震卦,白虎为兑卦。既然尊驾不肯承认身份,那草民也不敢点破。”男子不再与高乾对视,只低头道,“云从龙,风从虎。青龙澄之不清,搅之不浊,近不可取,远不可舍,潜藏变化无尽,当守至尊之位。与之相对的白虎上下相和,得众人相助,正所谓两泽相连,两水交流。龙虎双悬,这力量本可相互加强,只是……如今白虎威摄禽兽,啸动山林,且借西南之势渐压青龙,双亲危殆,恐生不祥之兆啊……”

上官湄越听越不对劲,忙打断他的话:“这太平盛世哪来的不祥之兆?你莫要信口开河——”

“那可解么?”

高乾突然的发问让上官湄几乎晕了过去,她知高乾向来不信这些,怎么会——

“天意无可解也无不可解。”男子回道,“青龙受命于天,自可伏虎,只不过求之不得,得之更贪。世间风起云涌屡见不鲜,杀伐必见血,当以无常为念。”

高乾沉默了一阵,又闭眼靠在椅背上,吩咐道:“走吧。”

一路到宫里,高乾始终紧握双手一言不发,回到建德殿就让所有人都退下了。上官湄明明还能从他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却仍觉得如坐针毡。

“你昨日本来要说什么?”高乾低头翻看着案上堆积的奏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臣妾本想让陛下听到金氏的罪行,”上官湄垂目,“不想陛下临时有事,臣妾已经替陛下处置了她。”

高乾手中一停,“你做了什么?”

“她,还活着。”

上官湄停了两秒,回望他的眼眸据实言道。接着,她看见高乾脸上划过短暂的震惊,而后便是无以复加的心痛。这句话的重重深意他当然明白,浓浓的悲凉从他脸上溢出,径直扑向她的眼角眉梢,环绕起一片黏腻的水雾,气息渐沉。

那个站在雪地里的红衣女子,那个日夜对他笑语嫣然的玉人,那个当年他可以从她身上补偿到些许情愫的寄托……苟活于世,还不如赐她速死。

“你……”高乾的嘴唇微微颤动,“为什么这么狠?”

“陛下觉得臣妾狠?”上官湄哂笑,“她诬陷臣妾谋逆,勾引上官济,若陛下知道她还做了什么就一定不会这么说。”

“朕现在不想听!害人就是害人,还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高乾的眸子由浅转深,“你——为什么不等朕回来?”

“臣妾已经承认了,自然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上官湄语调平静,“于情,臣妾擅自做主伤害了陛下疼惜之人;但于理,臣妾此举保住了陛下英明。所以臣妾任凭陛下责罚,绝无怨言。臣妾只希望陛下看在你我夫妻多年的份上,不要杀上官济。”

“朕就知道你会说这个。”高乾的声调有些诡异,“难得你作为上官氏的子孙能这么看重手足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何出此言?上官湄笑意僵住,扯着双颊麻木刺痛。她明明是为了……

“你擅自出宫,硬闯长邑侯府,现在还满心想着上官济,你也不问问朕这一日见了谁,做了什么?”

上官湄愕然,见高乾眼下布满了阴影,知他是一夜没睡,有些后悔没早关心他。她撤步下跪,低头道:“请陛下明示。”

“朕见到了朕的父亲,知道了他当年是被你父皇与皇叔的党争所害,现在死不瞑目。”高乾平静地述说着,心中却早已是波涛汹涌,“你父皇心机深沉,与兄弟骨肉相残。朕本无心迁怒你,直到你打下金诗棋的孩子,朕才明白你们上官氏的人心口不一,手段毒辣,本是铁血之家,焉有例外?”

“臣妾心机深沉?臣妾手段毒辣?上官氏……铁血……那湖山公主呢?”

上官湄的声音弱了下去,仿佛沉溺在氤氲的水汽中无法脱身。高乾语中的寒意重重地撞上了她心上的利刃,生死相搏,刀剑过耳,她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不要再继续了!

“可……你不也是一样的人么?陛下,万乘之尊的陛下,难道我父母之死与你无关?难道大周变成大越也与你无关?”

“果然,”高乾冷冷道,“你没有忘。”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啊!上官湄顿觉痛入肺腑,失望纠缠着恨意倾巢而出:“当年你想杀小亚到底是为了灭口还是什么?既然你有意放任小亚监视段氏,那后来是不是也放任她来监视我?怎么,现在你难道不该为我解惑么?”

“上官湄!”

“我知道你想说我变了,所以你不必说。”上官湄又叹又笑,“将我推上后位的人是你,与我疏离的人是你。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你想要我怎样?”

“朕从前的皇后不是这样的……”高乾疲惫地坐下来,“她虽然倔强但明事理,不会像现在这样口不择言,全无一点皇后风范……”

上官湄心中酸痛,盯着地上烛火的倒影忍着眼泪。她早预见了这样的结果,金诗棋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他怎能不痛?怎能不怨?极怒之时都没下杀令,更何况……

我只希望,无论你私下怎样看我,出了这凤仪殿,在前朝,后宫,都为我做一个贤后的榜样。

是啊,原来,也只是榜样而已。

“你这样心浮气躁如何管教朕的孩子?”高乾沉默许久才开口,“从今天起,平瑾公主交给晋昭仪,六皇子由朕亲自抚养,你先好好静静心吧,想想何为皇后,何为天下典范。”

他的话……多像当年冷酷的父皇……

也罢。回到原点了,那就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吧。上官湄抬眸,轻笑:“软禁么?先捧在手心,再弃如敝履,我与金氏还真是缘分颇深呢。”

“皇后!”高乾提高了声调,“你是朕的妻子,朕宠你,宽容你,善待上官氏一族,对你约见朝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官济的私情也依你所言从轻发落,你还嫌不够吗?”

晚风夹杂着些许凉意,挑拨开了最后一线生机。

“多好啊……我的一心一意,不为国,不为己,只是为了龙位上的那个人……”上官湄抱紧双臂,像曾经那样把自己包裹起来,冰封在画檐蛛网的一角。

“白虎气压青龙?”断了,断吧。上官湄摇头吟道,“呵,凶吉之说实属无稽之谈,我身为皇后,就只换来了这一句话?若真如此,我宁可不再受这个闲气……”

“你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你不爱惜自己的名位朕也绝不勉强。”高乾冰冷地看着她的脸,抬头传进了王德瑞,“王德瑞,皇后卧病,收回玺绶,送皇后去兰台静养。”

此言一出,上官湄和王德瑞都震惊地看着高乾,见他虽盛怒却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

“陛下——”王德瑞冒死开口想劝他收回成命。

“你敢抗旨?”高乾一把将案上的奏疏推翻在地,“明日再收印玺,先送皇后去兰台!”

王德瑞不敢不遵圣旨,又不敢真的带走上官湄,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万境凋零,你还是怀疑了。

从我付出真心的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怀疑了。

一滴绝望的眼泪划过脸颊,所及之处鲜血淋漓。看着眼前日夜相随的夫君,曾说过要守护她一辈子,曾说过会爱重她一辈子,此刻竟像是一个陌生人,——不,甚至还不如陌生人。好没出息,她嘴角抽动着,决然将右手腕上的凤镯取下,掷在了地上。

“上官湄!”高乾下意识紧握腰间的佩剑,浑身战栗。

“山有陵,江水阔,夏未至,天未合,”这次,上官湄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臣妾,愿意与君绝。”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也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上官湄扶了王德瑞的手臂,踉跄着起身。踏出建德殿前,她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若当年洹儿没有自尽,你会放箭么?”

身后的高乾终是缄默不言,只戚然盯着照进殿中的夕阳。很好,很好,既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赌注,那便留些尊严吧。上官湄惨淡一笑,下颌微扬,艰难地转身,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高乾苦涩地望着上官湄离开的方向,一步步挪出来,喉咙里似堵着一世的煎熬。

曾经不顾一切地追寻。

曾经那样小心地呵护。

高乾,你就这样丢下了她?

双腿和身上一样瘫软,牵着每一寸筋骨,生生地受着凌迟之刑。他蹲下身,将沾了血断成两截的凤镯紧紧捏在手心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

“皇后,”金诗玉丝毫不畏惧,并没有像她父亲一般谦卑忍让,“陛下的侍卫陈弋守在堂外,我父亲与夫君更是一步不敢靠近,若非皇命他们何须如此?妾身是长邑侯夫人,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本宫是皇后,与天子并尊,有责任安定上下。”上官湄虽不至大怒但语中仍带了逼人的寒意,“陛下不知去向,宫里人心惶惶,事关大越安危,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上官湄一愣,抬起下巴道:“金诗玉,你知不知道凭这两个字本宫就可以杀了你?”

金诗玉狠狠地瞪着她,又见金炜在身后不停地使眼色,只得跪下道:“皇后请恕罪,陛下真的不见人。”

“你让开。”上官湄重重地咬着几个字。

“我知道奇怪。”上官湄忧心忡忡地点点头,“金诗棋话中有话,但长邑侯府你最好不要出现。反正我与金氏已是血海深仇,别再把你搅和进去生分了他们二人的感情。”

汭屿还想再劝,然而她知道现在说什么上官湄都不会听,也只得由着她去了。

上官湄只更了一件宝蓝色的便衣,几乎未加珠饰,略嘱咐了几句,携小亚和季子渊从角门出宫去了长邑侯府。她刚下马车进了府门,金炜便带人匆匆走到院里行礼道:

上官湄一甩袖子就向内室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就见金诗玉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来,伸开双臂横在她身前。

“慢着!”

“那陛下可曾说连本宫——堂堂大越皇后——也不能见吗?”

此言一出,金炜更不敢造次,只得膝行至上官湄身前直道不敢。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还真是几十年都没变呢。

“皇后金安,微臣不知皇后驾临,还请皇后恕罪。”

“陛下昨日离宫,群臣上奏不见中书令,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本宫实在寝食难安。”上官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金大人,既然你在这,那么想必陛下也在这了?”

“小亚,备马车,去长邑侯府。”上官湄转头看着汭屿道,“你留下挡住外人,不许打扰。”

“娘娘,”汭屿蹙眉道,“这几日的事太奇怪了,长邑侯府……要不我陪您去吧?”

“回皇后娘娘,陛下在内室,口谕不见外客。”

“外客?难道本宫也是外客?”上官湄斜眼嗤道,“金大人是愈发会说话了,是陛下不见本宫,还是你不让陛下见本宫?”

“皇后请恕罪,微臣不敢欺瞒皇后。”金炜慌忙跪下道,“但此乃圣旨,微臣亦不敢不从。”

上官湄整整一夜未眠,烛火晃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金诗棋报复的话语、上官济决绝的怒吼轮流回荡在她耳畔,而高乾恰巧失踪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直觉告诉她这几件事背后一定相互关联,可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上官湄只觉心口间歇地疼着,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对策。

散朝后,高明承来凤仪殿回禀朝事一切正常,且所有奏疏已经分类放好。上官湄又问及早朝时的文武百官,当听到除了中书令还有长邑侯未至时,她心里那张织好的锦缎恰到好处地抽出了一条丝,然后,整幅画支离破碎。

是啊。种种可能性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避开这个人的一切,直到假戏真做,自己真的变得这么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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