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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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多傲骨,离人归不归?

提缰一回首,结发夜正稠。

宁为蒲柳恨,不与问瀛洲。

“这不关你的事。”汭屿淡然相劝,“娘娘离宫前曾要我随身收好令牌和所有信函,若她出事一定要首先保护这些证据,切不可冒进,我觉得娘娘似乎早有预感。所以小亚,那天你们去长邑侯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陛下和娘娘就吵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小亚急得直跺脚,“长邑侯府娘娘没让我们进去,就见到金大人和侯夫人一直在拦着娘娘不让进,侯夫人还说了硬闯侯府之类不敬的话,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

汭屿点头表示理解,就算她真的放下了旧人旧事,看见金诗玉如此无礼也还是会动怒的吧。

“还有呢?”

“还有在回来的路上,一个算卦百姓的猫惊了陛下和娘娘的车驾,掉了两支卦签出来。”季子渊接着道,“陛下好像对那卦辞特别感兴趣,任那算卦的说了好一阵……”

“对对,”小亚坐在汭屿身边,“陛下和娘娘在建德殿吵架的时候好像也提到了那个算卦的。”

“算卦的……”汭屿顿时心生疑窦,手中一用力,枯草断成两截,“那你们还记不记得算卦的说了什么?”

小亚努力回忆道:“那人说了许多我也听不懂,只记得好像有什么一震而来,震惊百里……刚内柔外……还有什么青龙白虎……”

“‘震来虩虩,笑言哑哑’、‘利贞泽水,刚中柔外’么?”

“好像就是这个!”

“这是震卦和兑卦,《易经》上说震卦对青龙,兑卦对白虎。青龙,白虎……”汭屿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有所思地惊呼一声,“我懂了……”

“什么?”

“小亚,季大哥,”汭屿扶着门柱站起身,“大周与大越是娘娘心中的结,又何尝不是陛下心中的结呢?”

小亚和季子渊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汭屿的表情愈发凝重,“从卦辞上看并无不妥,但其意并不止于此,青龙属木,守护至尊之位;白虎属金,主伐,常涉兵家之事,有凶神之煞,而金又能克木——现在你们明白了?”

“我懂了……”季子渊点点头,“这是阴谋,从陛下突然离宫开始就全是阴谋……”

“不,一定更早,从勾引荣绍殿下开始!”小亚恨恨道,“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落在她手中娘娘岂能不恨?金氏在陛下身边多年,若陛下知道娘娘重罚她岂能不怨?死到临头还不忘在宫外安排这等鬼话——争宠就算了,她怎么可以用自己当诱饵来害娘娘!”

“我看不像。”汭屿手指绞着枯草轻声道。她明白金诗棋是看重颜面的人,而且此番作为无非是为了家族,若真用自己当诱饵,该说她是太狠还是太蠢?

“不是她,就是韩国夫人,兴许还有侯夫人!”小亚以为汭屿不熟悉金家的人忙向她解释,“金大人虽然老实,可韩国夫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我虽不知她的底细,但一个女人能把万宝堂、星罗客栈和文客居三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训练我们这些人探听消息,足见其头脑和手段,更何况那文客居本就是金大人约见朝臣之处!”

汭屿嫌她聒噪不予置评,仍皱眉仔细思索着。小亚说金夫人曾训练过几个像她这样的人,难道这才是金家这些面上的产业想掩盖的真相?这里面有很多不妥,为什么陛下从来没有注意过?想着想着,汭屿突然将手中的枯草直直戳向小亚的脸,季子渊眼疾手快横在小亚面前,枯草根停在了他拳头前半寸的位置。

“你干什么?”虽然季子渊素知汭屿有时行事如男儿,仍不由得有些恼怒。

“明枪易躲,但暗箭来时你会本能地保护最重要的人,这是人之常情。”汭屿平静地放下手,“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金氏联合亲族陷害娘娘不假,可陛下对娘娘的信任岂是一物一言能动摇的?昔日赵国将伐燕国,苏代对惠王说了鹬蚌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的故事,劝慰惠王不要贪图小利,使秦国成为渔夫。所以我觉得娘娘是一直为杀母之仇和金家周旋,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难道是婉惠妃?”

季子渊渐渐明白过来,小亚却摇头道:“娘娘让我查过她的背景:延州商人之后,有财力但在京城人脉不广,宫中更无亲信。激陛下,引朝臣,杀月砚,她没有布下这么大一张网的能力。”

“如果不是婉惠妃,现在能放暗箭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谁?”

汭屿将枯草猛地扔到一旁,深深地看向小亚,“你我心知肚明。”

小亚恍然大悟,她求助似地拉住汭屿的手,才发觉她的手亦是冰凉。

“汭屿……嫔妃争宠危及中宫实在是奇耻大辱,我们一定得救娘娘啊!”

“是啊汭屿,”季子渊也焦急道,“你懂得多,我们该怎么办?”

“这不是嫔妃争宠!”汭屿第一次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高声打断二人,“一定还有隐情,还有隐情……师父说过很多病表象相近,但症结各有不同。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只有静下来才可能有转机,否则你以为痊愈就结束了么?”

“你说得对。”小亚认同道,“可惜娘娘被困,我们也被困,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否则能让荣国夫人打听一下那日陛下在长邑侯府见了谁也好……”

谁说得不到?

汭屿缓缓走向院中,抬手抚摸着高大的玉兰树,又四下望了望,丈量了周围的土地,心中渐渐有了盘算。

“我还是仁鹤堂的徒弟,娘娘还是德惠众人的皇后,有什么得不到的。”

颐华殿里,许秋盈身着杏黄色苏绣襦裙端坐堂中,金玉凤钗插在乌云一般的发鬓上,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眉目娇美,一点没有生育了两个孩子的憔悴。她知道高乾晋封自己为贵妃只是为了和上官湄赌气,但无论如何,这个位置她的确是拿到了。许秋盈端起手边的热茶,靠在唇边品咂一番,才略微抬起眼睛扫视着堂下众妃。

“婉惠妃怎么没到?”

“回禀贵妃娘娘,”晴宁屈膝道,“惠妃妹妹得陛下恩旨随侍笔墨,可以不用每日来请安的。”

“姐姐快免礼,这么客气做什么。”许秋盈笑靥如花,捂住胸口道,“如今皇后娘娘病着,陛下让妹妹当这贵妃领后宫事,可妹妹年轻不比姐姐有资历,实在是昼夜不安。”

“贵妃过谦了。陛下看重娘娘,就是娘娘的资历。”晴宁淡淡地笑道,“现下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吴婕妤身体又不好,还需要娘娘多费心才是。”

“贤妃娘娘说得是。”樊璎珞附和道,“向来嫔妃只以姓氏称呼,贵妃娘娘可是第一个例外啊。何况娘娘家世显赫,雍容华贵,不在皇后娘娘之下,何愁应付不过来呢?”

“樊婕妤这话就错了,”千奕一边扭着手上的镯子一边冷冷道,“中宫卧病,你我妃妾本应素衣简食为娘娘祝祷,怎容得妹妹一身珠翠花枝招展?你瞧贵妃娘娘可有你这般张扬?”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分明是许秋盈的装扮最华丽出挑,众妃立刻低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万山仪站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千奕的袖子。

“你——”璎珞一时红了脸,气急败坏道,“贵妃娘娘,千才人曲解臣妾的意思,臣妾是说——”

“好了,都是玩笑话,妹妹们何必认真呢。”魏雨时也站出来打圆场。

“魏昭媛是息事宁人,可这美人本在风骨,出水芙蓉当然胜过花团锦簇。”千奕不以为然地觑着璎珞,“樊婕妤与其与我争辩还不如省些力气,好好为皇后祈祷!”

见她们还有相争之意,许秋盈忙喝止二人,强笑道:“好端端的争什么?千才人说得对,本宫只是帮皇后娘娘照看几日。正要和诸位姐妹说呢,陛下不许我们惊扰皇后,那我们以后便每日晨起去佛堂为娘娘诵经祈福一个时辰吧。”

“贵妃娘娘这话是正理,”千奕挑了挑眉毛,“臣妾遵旨。”

“既然要真心为皇后娘娘祝祷,万事都不能马虎。只是本宫要处理后宫诸事,膝下稚子年幼,惠妃又帮皇后抚养着五公主,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了。”许秋盈扶着缃翠的手慢悠悠走下来,停在晴宁身边,“贤妃姐姐,你说这可怎么办……”

“不如这样,”晴宁想了想道,“娘娘只管召集众人,祈福之事臣妾愿意替娘娘操办。臣妾粗通佛理,闲时愿为皇后娘娘抄写祈福的佛经,待臣妾抄录完毕呈给娘娘,再由娘娘派人送去皇后那里,可好?”

“贤妃姐姐不辞辛苦,真是太好了,妹妹先谢过姐姐!”许秋盈转忧为喜,略屈了屈膝,又看向众人,“诸位姐妹,以后佛堂诵经祈福就由贤妃姐姐全权负责,大家一定要听姐姐的吩咐。”

众嫔妃忙点头答应,万山仪见许秋盈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得一惊。今日来贵妃殿里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众人皆知自己平素与上官湄投缘,如今没有皇后依靠,贵妃又风头正盛欲在此时立威,不能抛头露面惹她注意,忙跪地请求与贤妃一起为皇后抄录经文。

“万妹妹起来吧,”许秋盈欣慰一笑,上前亲自扶起万山仪,“本宫知道你擅长极擅文墨,又得娘娘倚重,贤妃姐姐有妹妹帮衬当然再好不过了。”

“臣妾谨遵贵妃娘娘之命,”万山仪谦谦道,“一定会尽力而为。”

“今日你们也来了半日,”许秋盈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本宫还要去看望吴婕妤,就不多留你们了,姐妹们自便吧。”

“娘娘诸事繁杂,怎敢劳动娘娘亲自过去?”晴宁上前一步,平和地笑道,“还是臣妾代娘娘走一趟吧。”

许秋盈犹豫了一瞬,满脸抱歉地握住晴宁的手,“那……好吧,有劳贤妃姐姐了。”

晴宁对万山仪略微使了个眼色,携她离开,众人也各自散去。许秋盈在宫里将剩下的茶喝完,起身去了升明馆。一进门,她便不客气地坐进了内室。

“贵妃……日理万机,不知亲临臣妾住处有何吩咐?”

许秋盈没有回答,只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看着她。虢如练心下发慌,她又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她想要我做什么?虢如练这样想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脚下不自觉退了半步,可身后立刻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虢如练一惊,那只手的力量却越来越大。缃翠含笑,道声“冒犯”便松开了。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阵,虢如练才强扭过头看向许秋盈。

“虢姐姐不要对本宫有这么大敌意嘛。缃翠,快扶虢婕妤坐下。”许秋盈调皮地安慰了几句,“不过呢,本宫确实有事需要提醒姐姐。”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敛衣走到虢如练面前,“姐姐昨日私自从宫外接了些东西,要不要先给我?陛下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宫里宫外互通消息了,本宫实在担心姐姐。”

虢如练惊恐地抬起头,许秋盈的手又向前伸了一点,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在你的枕头下,给我。”

虢如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几乎是踉跄着将枕下的布偶取出,颤抖着交到许秋盈手中,心怦怦直跳。

“这就对了嘛。”许秋盈笑道,不停地摩挲着布偶上面一个独特的标记,“这东西和传递东西的人对姐姐来说太危险了,不如……本宫帮你处理掉好了。”

“秋贵妃……”

虢如练惊惶地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眉,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打断,“看在我们一起入宫的份上我劝姐姐一句,姐姐是个好主子,澜儿却不是个好丫头。贵妃可掌后宫生死,我荣,你荣,其实都是一样的。所以……姐姐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不是么?”

虢如练瘫坐在地,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察觉到许秋盈眼中忽明忽暗的逼迫之意,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秋盈的人将苦苦哀求的澜儿带了出去。

此次动手太出人意料了些,以至于主仆一行人刚回到颐华殿,缃翠就开始埋怨许秋盈太心急了。

“你放心吧,她没有能力背叛本宫。”许秋盈轻轻嗤道,“晴妃和万山仪既然有意收敛锋芒,本宫倒不如顺水推舟成全她们,吴燕凝三言两语就能吓病也是不中用——外面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缃翠忙回道:“已经全部撤手,没有惊动人。”

“这样最好,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父亲比本宫更明白这个道理……”许秋盈指甲嵌进了手中的木偶,“还有那个算命的,他母亲不是在我们手里么?全部除掉。”

缃翠表情略一凝滞,低头讪笑道:“都是平头百姓,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没有滴水不漏的心就坐不到至尊之位,左右陛下的父亲也已经去了。”许秋盈敏锐地瞪着缃翠,将木偶递给她,“把这个收好了,也许以后有大用处呢。”

缃翠喏喏地应着,扶许秋盈走到里间,“娘娘第一步计划已见成效……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成效?还差得远呢。”许秋盈冷笑,拾起一支画笔,“本以为可以一起拉下金诗棋和上官湄,没想到一个被废一个被囚,竟然全活了下来……是本宫太低估了她们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娘娘宽心。”缃翠安慰道,“金氏已不足为虑,至于皇后……一道谕旨而已,婉惠妃和我们不是敌人,哪天娘娘再添上几句不就行了?”

许秋盈却并没有缃翠这么乐观,她深知现在自己身居高位,已暴露在人前,下手就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了。只要上官湄还活着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想要长久打赢这场仗,怕是还要破费一番工夫呢。许秋盈不经意间抬眸,从一旁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妩媚,狠戾,无忧无喜,顾盼倾城。

可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笑分明不是这样的……

“本宫兴致正浓,晋婉不是得宠么?”许秋盈转念轻轻微笑,将手中的画笔精准地扔回笔筒,目光清冽,“本宫总会找到时机的。”

汭屿坐在门槛上,手中捏着一根枯草。她看着雾蒙蒙的天,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没有保护好娘娘,”季子渊内疚万分,“是我失职……”

那把琴还静静地躺在案上,目之所及皆有他的痕迹,上官湄心中的不舍和悔恨缠绵交错,呼吸之间都是极痛。初识时的感动,相处时的投契,叛乱时的失望,携手时的牵挂,一幕幕重现在眼前。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的牵绊竟已深入到对方的灵魂,想逃都逃不开。窗外便是满湖银光,上官湄默默良久,终于在绢帛开始处写下“楚歌吟”三个字。她牵起嘴角,眼泪却晕湿了笔墨。是啊,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必要用这样一位皇后彰显宽恩了,她于他而言,不过是得之可悲失之可叹而已。然而满身荣耀也好,腹背受敌也好,有那么重要么?皇后,庶人,有什么分别么?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动了心,用了情,拿不起,放不下。

皇后重病需要静养,凤仪殿被封锁,里外已全被隔绝。每日往来的宫人不断,但谁都不敢向殿中多看一眼。

水酒歌一曲,俯仰越关山。

悠悠照无尽,杳杳行无觅;

赤子遁无形,王孙恨无期。

玉树翛然外,将台薄雾出。

安能复生死,不敢忘《五湖》。

水痕三千丈,林雁扫蛾眉。

酒烈分醉梦,路遥知南北。

鸾凤升紫气,虎梼啸霜风。

春风谁家拢,天地卧如松。

星月未曾至,落笔为伊听:

小重云汀岸,相逢忆相怜。

又闻嘉平夜,似是故人重。

故人栽荒冢,骤雨漫青桐。

朝为令月花,暮逐东流水。

瑶光透窗晓,熠熠声震天。

木弦寒光瑟,揽衣星月前。

一朝连角起,四面楚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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