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我说

艾尼尔，带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拨开一层一层的冬青树钻进去

里面是一丛一丛的月季花

那粉红色的花的茎上面的刺勾住了我的头发

我伸手去弄

却被艾尼尔阻止

他说

别碰！上面有刺，会刺伤你的

他伸出了他的手

灵巧的手一点一点将我和那些刺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分离开来

他的手一点儿也没伤着

我说

艾尼尔，我好讨厌上学啊

我也想和你一样，不上学

那样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多好啊

他说

可不能这样想啊

要好好上学的

我想要上学都没钱上的

我问

可是小学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

不用学费的啊

艾尼尔露出了一丝富有哲理的苦笑

他说

义务教育？

怎么个义务法？

姐姐读过两年小学

老师们逼着让买各种练习册辅导书

其实是老师们都和书商说好了可以从中获利的

可不买老师会骂你，同学们会嘲笑你

但那些东西我们家真的没有多余的钱来买啊

时间逐渐到了正午

太阳高了起来

我用手掌遮住脸上的光

好晒啊，我说

艾尼尔又笑了，说

在我家乡那里

太阳要比这里毒很多呢

可是，我已经……

他抬头，望向太阳

明亮的眼睛里有些黯淡与哀伤

好久好久没有回去过了

他的双眸微湿

然后迅速被太阳蒸干了

那晚发生的事情我只能单凭自己的想象去回忆

因为全是听人所说并非我亲眼所见

因为我发了高烧早早便睡下了

没有去小广场找艾尼尔

家住在小广场附近的一个叫张森的混混看上了艾尼尔那长着美丽眼睛的姐姐莉雅

而那晚艾尼尔的爸爸正好去台球馆消遣了

在小广场的只有他与他姐姐还有他妈妈

张森的跟班们帮忙拖住了莉雅要把她拉到张森的家里去

艾尼尔的妈妈尖叫着哭泣着

周围的人都面色木然

没有人想惹张森这种混混

何况张森的爸爸还是个局长

他们都看热闹似的站在那里

直到艾尼尔搬起了旁边烧烤摊上的塑料凳子砸向了张森

凳子的一个腿戳进了张森的眼里

血流不止

然后那群人才围了过来

查看张森的伤势

急忙把他送进医院里

张森的跟班们也放开了莉雅

我的烧彻底退去已是几天后的事

我站在已空无一人的出租屋外面听艾尼尔的房东给我讲完这件事的经过

他说

不逃？不逃能行吗？

把人家右眼戳瞎了，也付不起医药费

那张森一家又是有权有势的

肯定不能在这呆了

可怜了啊

一家人颠沛流离的

大人也是不成器的

孩子虽懂事但年龄也小

连夜就收拾东西去了车站了

怕张森家里人来寻仇

哦，对了

那个新疆小男孩临走时给了我一个东西

说如果有人来找他

就把这个给那个人

我一看，是那一顶香妃帽

我曾问过艾尼尔

这香妃帽是从前吉娜戴过的吗？

他说：

不是，是我离开她以后攒钱买下的

我想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故乡

就把这个送给她……

再后来的后来

小广场被拆了

我搬去新家

我去了业安念初中

那个管理严格的寄宿制学校让我再没有机会逃学

而关于艾尼尔的一切都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一次偶然的机会

我与同宿舍的姑娘聊起了艾尼尔

住在北方另一个县的她说

好巧，我们县城里也有过一个新疆的卖羊肉串的摊子

那个男孩好像也叫艾尼尔

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我着了魔般的从床上翻了下来

我说

我要去你们县！

我要去找艾尼尔！

我来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

极力搜寻着艾尼尔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与痕迹

我拿着从前艾尼尔和我照的大头贴

挨个询问路边的小贩

却没有任何结果

当我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

一个倦倦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认得他！

我回头看

是一个躺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的中年男子

他接着说

他叫艾尼尔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他爸爸那天喝醉了酒

在街上撒酒疯

给汽车撞死了

这事还没完

他们以前待过的地方的仇家

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们在这里

一个独眼的混混带了一帮人来把他的姐姐糟蹋了

然后他姐姐跑去周边一个村子里找了一口井自杀了

那个独眼下手真狠

和那帮人一块活活打断了他三根肋骨

还伤了他的腿成了个跛子

不过，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那个新疆小孩带着他的妈妈

两个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天生就是受罪的命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低声呜咽着

然后对那人说

谢谢……谢谢……谢谢您……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艾尼尔了

可命运却又给了我们安排了一次相遇

我接着在业安念高中

同学大部分都在业安

暑假我来到业安找一个同学玩

在公交车上我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了一个站在路边的青年

那就是他了

那清瘦修长的身躯与维吾尔族特有的深邃的双眼

我寻找了好多年的艾尼尔

可公交车并没有因为我看见了一个熟人而停下

因为那里并不是站点

我到站下车

然后急忙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我看见艾尼尔的那个地方

我下车，然后一双眼睛四处张望

早已不见了他

或许只是长得像

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这时，突然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我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抓住了艾尼尔伸到她包里的手

那女人大喊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艾尼尔睁开她的手

试图逃跑

可跑不快

因为他的脚一跛一跛的

那些木然的围观者们终于良心发现了

因为这次偷东西的不是壮汉

而是一个瘦弱的青年

还是个腿脚不便的跛子

他们要见义勇为了

他们要为民除害了

他们一哄而上

艾尼尔很快就被他们擒住了

我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我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后眼泪就一滴一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有人问

姑娘你怎么了

我说

我没事…我没事…我很好…

我寻了他那么多年却不知我们一直都在同一座城市

可当我终于找到了他时才发现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认识他那年我九岁他十四岁

如今的我十七岁他二十二岁

他已经是成家的年纪了

这么做或许是生计所迫

毕竟在许多事面前我们总是无能为力的

我想起了那年夏天第一次见面

在翠绿的葡萄藤下面

他说

我家有个种植园

那里种葡萄、甜瓜、白兰瓜

我有一匹枣红色的马

十几里外酒庄庄主的女儿叫吉娜

他带我去了小广场

我们爬进了小广场中间那个大花坛里面

我又要挨揍了

他说

好，你跟我来

艾尼尔看了看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点点头

他便下床拉着我的手和我一同出来了

这一片认识我的人太多

被他们发现告诉我父母

他皱了皱眉，说

很疼吧，那今天，就先别去了

怎么不去上学啊

没走几步他即开口问

我说

艾尼尔，能出来说吗

不想去，老师都好凶的

我不坐正就会掐我

我伸出胳膊来给他看上面指甲扎进去的凹痕

他见了我颇有些惊讶

他问

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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