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但事实上，我胸口那里的一层皮已经黏到外面刑房里的烙铁上了，我的好几个脚指甲盖也被拔了下来，不知在何处。人们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现在可真是对不住我死去的父母。

我想起我幼时顽劣，在阳光下拿着凸镜聚焦成一个高温的光点，移动着光点去烫死地上的蚂蚁。我胡思乱想，一定是虫类们来报复我啦，先是那只蛐蛐儿子游，后是被我关在琥珀里面的甲虫，现在是那些时不时爬到我身上的蟑螂，可能过一会儿它们就会把我弄死，它们一定在低声交流着要如何吃掉我。

我真是活该，我才明白，我不管多么强大，也不该那么漠视地上那些小虫子的性命。现在好啦，它们来报复我啦。

我现在想杀了你就能直接杀了你，这叫自由！

你现在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这他妈叫不自由！

你以为自由是说说话就能得到的吗？你想得美！

要想自由必须先从不自由开始。

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还不是为了最后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我为什么要在人前装犊子？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当大爷吗？”

他倒是毫不掩饰，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他这个小人坦诚。

他做恶人做的那么理直气壮，我想当好人却当的那么畏畏缩缩。

“我问你，你图自由最后图到了什么？”

我思索着我比他强一些的东西，我思索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东西：声名。我声名是比他好的。在人们眼里，我是高昂的革新志士，他只是一个卖主求荣的叛徒。我总算感到了一丝宽慰。但很快，他的歪理又险些把我的宽慰击垮。

我说：“在人们眼里，我说好人，你不是。”

他听后狂笑不止，他笑够了开口说：

“好人？好人？

我告诉你好人是什么意思，好人就是王八蛋的意思，不，连王八蛋都不如。

人们平日里暗地骂王八蛋的人他们有的会很忌惮，但是他们不会忌惮好人。

有危险了他们要逃跑，他们会和好人说，喂，你不是好人吗？来给我们殿后吧。

等他们捅了娄子了会和好人说，喂，你不是好人吗？来给我们顶罪吧。

好人娶了媳妇，他们会和好人说，喂，你不是好人吗？把你媳妇给我睡睡吧。

好人成了啥？成了王八蛋瘪犊子！

你以为自己是在高度自制的文明社会吗？放屁！你是在一个想尽办法占别人便宜的互害型社会！

我深得互害精髓我才混到现在！

人本性就是恶，就是不要脸！

被扇了一巴掌还不记恨还不绞尽脑汁想扇回去的那就不是人！”

“我的学生阿稚就不会。”我反驳他，举了一个这些年我遇到的最心善的人的例子。

“那是他傻！”

这些天他一面刑讯我，一面在肃穆将“黎笙”这人查了个底儿掉，已是知根知底。

“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那个相好，我部下去照顾了下她的生意，一伙人一块去的，玩的还挺好…”

“自由？自由？自由是个屁！

你图自由？你有自由吗你就和我说自由？

徐云鹤还在费尽心思想在精神上折磨我，他说：“文若啊，你说你，当年及时投诚多好。投诚了最不济就和兄弟我一样混个巡抚，你看你颠沛流离东躲西藏那么多年，还不是被抓住三推六问了，你图什么？”

“图自由。”我说。

这话像是惹恼了他，他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那徐云鹤露出了我最厌烦的假崇高假仁义的嘴脸，他说：“文若，看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你把前温王的下落供出来，老实交代你们这些年组织了哪些谋逆之举…”

“有完没完？”我打断了他，“还废什么话？直接动手吧！”

他的面色明显不快，因为我对他的假仁义的不为所动。他恼羞成怒，命手下开始用刑。这让我很快后悔了起来，我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但屈服求饶会让我憎恶的人身心愉悦，这我自然是不甘心的，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惹得别人不痛快。

我的意识越来越混沌，我在梦里看见了我心中的理想文明，我看见蝉蝉在对我笑，我看见阿稚成了万人敬仰的天才，但愿他老了可别像我。我感到一重圣光沐浴在我头上，耳边像是奏起了仙乐，我大概是死了，我感到有一丝解脱。

一阵切肤的疼痛撕裂了梦境，刑讯又开始了，我并没有死，那只是梦。我耷拉着脑袋，麻木到感觉到痛了连抽搐都没有力气。

夜里我躺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我不忍心捏死草席下的每一只蟑螂。它们是这里除我以外的唯一活物。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只被关在琥珀里面的甲虫。

我想着，唉，都怪它，若不是它，我现在起码还是个全乎个身体。

皮鞭像雨点一样密集的落在我的身上，向来怕疼怕死的我自是受不了，可那只是我将在这地狱中所受的千分之一。

比缝衣针还要粗的大针头戳进我的指甲盖，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十指连心。一桶辣椒水被灌进我的肚子，我感觉自己肠胃受到了腐蚀。我被揪着乱发一头扎进水里面，白昼变成黑夜，在无光的水下，我几乎要窒息，肺也几近炸裂。身旁的烙铁被烧红，又把黑夜映成白昼，那片滚烫被贴到我的胸口，血肉被烧得滋滋冒烟，烤焦了的气味竟唤起了我这些天里日日吃馊饭的饥饿…

“我从官多年，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所有不得好死的人，都是被自己作死的。文若，你就生了张不得好死的脸。”那个见风使舵道貌岸然五毒俱全的家伙，一开口就是在扯卵蛋。

被绑在刑架上的我冷冷地盯着他，我努力搜罗着能有什么话能羞辱回去，但我失败了，因为怎么看都是我更狼狈，我再怎么说出恶毒的话都像是一个溃兵的跳脚。我只得把头一歪，不去看他那张令我恶心万分的脸，我说：“随你怎么说吧。”

徐云鹤得意地看着，继续着他的假仁义：“文若，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我这是何苦呢。

在模糊的意识里，我甚至开始搜寻有关温王的信息，我也希望自己知道他在哪里，我只是想知道，仅仅是知道。如果他还活着，我起码还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我被立刻关押了起来，帝都有一巡抚正巧在巡视南部诸郡，我便被交由他审理。

我看着穿官服戴官帽、人模狗样的他，“噗嗤”一下冷笑了出来。那巡抚名叫徐云鹤，是我曾经的同窗同僚，若不是他在变革前夕突然倒向了当今皇帝的一方，我们不至于败的如此惨烈。

造化弄人，这话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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