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内城记事(二十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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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双手环住我,抱得非常用力。

“笙郎,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逃走吧。”她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我轻轻抚着她的背,搪塞着她:“又……又说胡话了。”

陈秋婵终于摒弃了所有小把戏,她只是单纯的告诉我,她快要死了。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跑去柜子那里翻箱倒柜地找一些药。上完后我帮她把衣服穿了上去,用力的把她拥在怀里。

“等我死了,替我收尸。”她这样说,她已放弃了我这根不能救命的救命稻草。

我一路拉着阿稚,来到那个酒肆,四处寻着那个要买阿稚的蛐蛐儿的公子哥。我十分懊恼,昨天阿稚的蛐蛐儿横扫千军的时候我应该在的,如果我在我就能劝住阿稚,让他拿了那些赢的钱,我再施上一番花言巧语,他一定会分给我一些。有了钱,我就能去赎了蝉蝉…现在好了,整个肃默无人敢和阿稚斗蛐蛐了,我只能张罗着卖掉它。

“先生,你到底要做什么啊?”阿稚用力想挣脱我死死攥着他的手。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堆钱一样虔诚地看着他,我拼命地开始给他讲道理,我说:

“阿稚啊阿稚,你想不想像你的哥哥们一样去霁山书院读书呢?老爷说他没钱,可你自己有钱啊,你的蛐蛐儿就是钱,我们把它卖了就有钱了…”

我真是虚伪,为了一己之利想夺走孩童的玩物却要冠一个为他好的借口,大人们向来如此。

阿稚听了很生气,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他说:“我才不要去什么霁山书院!人都有一项权利,小孩也有,那就是在法纪道义允许的范围内做事不受别人干涉的权利!你凭什么来替我做决定?你觉得去霁山书院很好那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一个别人觉得好的地方?还让我卖了我弟弟,想都别想!”

我从来都只谴责阿稚父亲对他漠不关心,却一直没发现连我自己也不怎么体察过这孩子的情绪。他喜欢那玩物喜欢到一种极致,所以才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是我忽略了他的喜欢。

卖蛐蛐儿的事作罢后我彻底没了辙,我不敢再去玉宇琼楼以及它附近的几条街,听见有人谈论风月之事我也连连躲开,那些有特殊性癖的人常常把他们在妓馆如何凌辱女性的方法姿势当做引以为傲的谈资,传到那些认识我的人耳里,他们会特意来我听得见的地方讲,讲完再问我一句:“黎先生,你们从前可也这样玩过啊?”然后他们便在我的面红耳赤中得意地哄笑着。

自那以后我终日神情恍惚郁郁寡欢,我想我大概是在乎蝉蝉的,在乎非常。阿稚觉得那天和我发的脾气似乎大了些,开始和我没话找话,但我再也同他玩闹不起来了。

“先生,你到底怎么了啊?”阿稚蹲下来,真诚地望着蜷在角落里的我。

“我没事。”我搪塞着他,我的苦恼和他讲不清楚的,我也不想讲。

“先生,我们去把我弟弟卖了吧。”阿稚说。

我有些惊讶,我当他是为了安慰我,我问到:“为什么?它可是你弟弟啊?”

阿稚解释到:“子游在我身边每日只能吃些野果,家里的人看不起我,有新鲜水果我从来分不到的。弟弟吃不好,这些天越来越没精神了。不如把它卖给有钱的公子,它也能过得好些。”

阿稚心智不全,自然不懂现在入了秋那蛐蛐儿没精神也正常,因为再过几天兴许也就死了。但现在我无心想这个,因为最重要的是阿稚愿意卖蛐蛐儿了。

我欣喜若狂,拉着阿稚直奔街上,初秋的冷雨下着,滴滴答答打到我身上,我竟都不愿折回去去取一把伞。卖了那蛐蛐儿。卖了那蛐蛐儿。我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阿稚护着自己的小笼防着雨淋到自己的弟弟,他这么在意不免让我愧疚,可那又如何?大部分人愧疚完了依然会去做那令自己愧疚的事。

我们路过一个街口,我着急地要过去,为躲避一辆马车阿稚摔倒了,小笼被弹开了几米远,盖子也开了。阿稚连忙爬起来去看那小笼,蛐蛐儿不见了。

阿稚很焦急,我更焦急,我们在路口拼命地找着,我们像疯子一样抓住每一个过路的行人询问: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蛐蛐儿啊?”

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失去了子游,可我还没有拿到钱。

我,黎笙,和一个时辰前的黎笙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身的泥泞。

这真他妈的荒诞。

但我马上又发现了能得些钱的机会,肃默一个财主在修新宅子挖地基时挖出了一块琥珀,琥珀中有一只甲虫,甲虫的硬壳上被人用微雕的技法刻上了一篇赋。那财主也是个喜好附庸风雅的人,便悬赏一百两给能解读出赋中奥妙的人。

我突然像着了一个霹雳,某些记忆恍若隔世:

许多年以前那人问我:“文若,你是想活在一个与人为善的理想世界里面,学着相互尊重谦让,人人各尽所能,环境自由民主。还是想活在一个人人都是假想敌的丛林社会里面,为活命不得已变成嗜血的猎食者,用残忍维护自己的信心然后称之为统治。”

我说:“当然是前者。”

那人笑了,那是他的毕生理想。

但最后仁慈没有战胜残忍,我们出逃,我们走散,当时写尽理想文明的美丽琥珀不知被我遗失到了哪里,多少年后竟然被一个财主挖了出来。

我可能会被当做逆党余孽抓起来,但我决意铤而走险,我上一次这么大义凛然是在十几年前的一次政变,现在我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格局与气魄,只想护一个女人周全。

我来到那财主家里,我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我装作从来不曾看过那篇赋的样子拿着凸镜看着那些我年轻时亲手刻上去的文字,看一句解读一句。解读完我还秉持着当今统治者的政治正确,将自己与自己生平最敬佩的人的多年思想结晶胡乱抨击一番,此地无银、欲盖弥彰至极。

我努力把握着分寸,既想着要鞭挞入里以便拿到那一百两银子,又妄图能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引起到场的那些官场老狐狸们的怀疑。

在一片“黎先生所言甚是”里,我后背上已全湿了。

快给我钱。快给我钱。

我这样想着,我要拿了钱就跑。

“我认得他!他是逆党!李文若!”突然有人这样叫喊。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我赌输了,我真是没有想到。我曾经万众瞩目、光耀帝都,是万人敬仰的天才少年。如今我落魄漂泊到这南蛮之地,十几年过去,对我而言如沧海桑田一般,不想竟还有官员能认得我。这让我十分厌恶自己曾经的名气,虽然当时我十分受用且骄傲。

蝉蝉摇了摇头,她继续着,直到我看见她身子上绳子的勒痕、咬痕与淤青。

这玉宇琼楼是肃默最大的妓馆,来往的嫖客不乏一些有特殊性癖的人,但老鸨子担心自己的姑娘被伤着或是身上有伤痕让后来接待的客人不开心。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她们一般是不会让客人们乱来的。但是对于蝉蝉她们就不一样了,因为陈秋婵已经快被榨干最后一滴血,那这最后一滴血索性就用最残忍的方式从蝉蝉瘦弱的身子里碾出来。我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让我脑中自行浮现出了蝉蝉被他们折磨致死的惨状。如果她很幸运的没有被折磨死,那么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她可能就会染上花柳病。然后被揪出青楼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面。

蝉蝉哭累了,她坐了起来,开始解自己的衣衫,我打断了她。

“不用了,蝉蝉,你今天精神不太好……我只是来看看你。”

如果说我与睡过她的其他男人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我起码还保留着一丝人道,不会去强迫她。可能因为我是读书人,总还有那么一丝道义。

她不看我,反而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拿开,她一直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慢慢的,她把头抬起来,眼睛里满是委屈、伤痛,还带着一丝娇嗔。

“我刚刚接待过别人,还没洗过身子。”

我用一种复杂却假装着宠溺的眼神反复扫着她,说:

她开始嘤嘤得啜泣,只是小声得哭着,后来渐渐声音大了起来,成了嚎啕大哭,已全然不顾自己哭时的丑态。

钱是主要的,因为我没有,我没有可以去确保蝉蝉逃去不被陈妈妈养的狗腿抓回来的任何一个地方的钱。其次我并没有地方可去,回北方是不可以的,再往南是些蛮人住的地方,我们到那里活不下去,而再往南,再往南去就是幻海了,我极度厌恶却不忍心离开这片大陆。传说海外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异世大陆,若时光倒流二十年,我定造艘船带着蝉蝉就去了。

她像是非常虚弱,无力得伏在我膝上,软得像一摊烂泥,挫败得像只落水狗。

她抬头看我,她眼睛很大,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像一只想与人亲近但防备心又过重的猫。几年前她的眼睛还是像潭水一般明亮有神的,这些年愈发的浑浊了。

“没事,我只是来看看你,只是看看你。”

我痛恨她这种低姿态,痛恨她装出来的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很清楚的知道她心比天高,我也不曾太看不起她。但我讨厌她屡次通过这些类似买惨的行为来搏我的同情。她就像一个溺水了的人在向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拼命呼救,除了让我徒生烦恼以外什么用都没有。我可怜她,但我又厌恶自己这种无济于事的可怜。

蝉蝉屋里一股媾和过的淫靡气味,我不禁皱了皱眉。她去把窗户打开好通通风,她站在窗户前没有移开步,任夏秋之交满是凉意的风灌进她的衣服。我搂住她,把她从那里挪到风吹不到的地方。

“别着凉了。”我说。

“其实你可以去别的姑娘屋的…”她又开始了,眼神像柔弱的小白兔。我觉得荒唐,两个漂泊多年青春不再的人之间,依然玩着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我不去!”我义正言辞的回绝了她,像是为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一种标榜。标榜自己身边莺莺燕燕自己四处留情是一种炫耀,标榜自己身边只此一人自己无比专情也是一种炫耀,炫耀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我坐在她的床上,把她揽在怀里,想起刚刚这张床上还躺着另一个男人我眉头皱了皱,却又立刻暗自谩骂自己这可笑的洁癖。在这方面我像大多数男性一样,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又骂娘。

我又来到了玉宇琼楼。

正磕着瓜子儿的徐妈妈一见我来立刻翻了个能把眼仁翻没了的白眼,这表情我熟悉的很,每每我没钱却想来看蝉蝉的时候,我就会收到这楼里人鄙夷的白眼。以前我轻蔑她们为钱出卖肉体,她们轻蔑我因为我没钱让她们出卖肉体,不过是一群落魄之人的相互嘲笑。蹂躏别人的自尊是很有快感的。若不能通过讥讽挖苦嘲笑别人来获取优越感那人生将失掉一大意趣。“比上不足”只能带来无尽的失落,“比下有余”却让人高兴,仿佛自己过得也没那么惨了。而最下面的人呢,只能相互鄙视。

我冲大厅里轻辱我的人笑了笑,把钱放下,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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