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我终于了解到了民众的所谓正义感，那才不是正义感，他们只是喜欢看别人的笑话，落井下石一直都是我辈的优良传统。

“先生！先生！”我听到了阿稚的声音，我猛地回头，我看见阿稚拿着小笼冲我跑过来。

隔着囚车，他说：“先生，子游回来了，我把他卖掉，我去求我爹爹，让他拿着这钱去四处活动，把你救出来。”

不久后孤独感便包围了我，因为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除我以外的第二个人。

我思考着自己死皮赖脸地还活在这个世界的理由，然后我想到了温王，我觉得他还活着。多年以前我记得他说：

“文若，我觉得现在这个世界不好，一点也不好。

好人得不到善待，正义得不到伸张。

人们被强迫着，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底层群众就像蝼蚁，动不动就会被踩死。

自由只是上层人士才有的奢饰品。

人人从出生开始，他的********、婚恋自由等等都会受到父权、夫权、皇权种种的限制，哪怕他一点儿也没有违背法纪道义。

这是不对的。”

我一面回忆着温王的理想主义美梦，一面牧羊。我渐渐发觉了自己劳动的徒劳，他们说我养够三千只羊了就可以离开，我每次从他们手里得两百只羊羔，待养肥了就会有异族铁骑将它们掳走。官兵过来打我一顿，就再会给我两百只羊羔，待我养肥了异族铁骑就还会来，我永远也养不够三千只羊。

但我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是我能为离开这里做的唯一努力。

我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早已懒得再计算，我的头发胡子已变得花白。

头几年还有官兵异族过来，后来连官兵和异族也不见了踪影。我像是一个上古洪荒就被遗弃在这里的废神，任由我自生自灭。

我已变得迟钝，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一个老头儿，高兴地手舞足蹈。

我和那些在无边岁月里听我说话的爬虫与羊羔告别，我带上干粮和水，徒步离开极北荒原。

大约走了一百多里，我像是到了古书中描绘的大同社会，这里人民生活幸福、安居乐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看见有一个老妇人在冲我微笑，她熟悉的面容带我穿过幽深的时空回廊，我想起她是谁了。

“蝉蝉！你是蝉蝉！”我惊呼，连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嗯。”她笑着点着头。

她带着我去见一个人，一个和我创下共同的理想并让我为之蹉跎了一生的那个人，我终于又见到了温王。

他向民众们介绍我：“他是文若先生，是理想国的大功臣。”

时隔多年我终于又成了万人敬仰的人，不同于年少时的轻狂，现在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对温王说：“可我并没有为理想国的建立做什么贡献。”

温王解释：“可你为理想国培育了最大的贤才。”

我听见有人喊我“先生”，我转身，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长大后的阿稚。

“阿稚！”看见他终成贤才我很高兴，我握住了他的手。

突然我视线中刺入了一道光，我睁开了双眼，理想国不过是一个梦境。我走出了极北荒原，因为劳累晕倒在了一个村落，醒来时发现这里饿殍遍野。

我看见的唯一活物是一个脏兮兮的中年人，他手里紧紧拿着一个装着蛐蛐儿的小笼。

“阿稚？”我试探地问。

那中年人拼命地点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才发现他的舌头已被人割断了。

他把脏手伸进衣服里，抓了只虱子出来，塞进了嘴里。

我觉得恶心，打了他一下。

他立刻伸出了拳头，在我背上重击了三下。

原上的风将岁月吹得破碎，我望着远处的山峦追赶羊群，沙与石子直接进到我的耳朵。我放羊时的唯一同伴叫董链，他被流放在这里，因为文字狱。

他因想念妻女而出逃，一天后，几十里外的官兵骑着马，拖来了他血肉模糊的尸身。“看见没？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我们路过玉宇琼楼，一破衣烂衫的女子披头散发，蜷缩在那里，她看见了我，她喊到：“笙郎…”

我不敢看她，我装作没听见，我没听见。她的悲剧是我悲剧的导火线，而我的悲剧让她悲剧提前到来。

两个月后，极北荒原。

“管你爹要钱，买一个去。”

“我爹不会给的！”这孩子一脸委屈。

“行行行，明天啊，明天先生带你去抓。今天先生有点事，你一会儿自己玩，听话。”我伸手摸了摸阿稚的头。

我苦涩地笑了笑，不由惊叹那蛐蛐儿快入冬了竟还没死，我安慰他说：“阿稚，不必了，先生这次犯事犯大发了，你这些钱救不出来的。留着你弟弟陪你玩吧，或者你就放了它，还子游以自由。”

我的囚车渐行渐远，只留阿稚一个人站在那里垂泪啜泣。

在我名下“反贼”“逆党”重重罪名的作用下，民众开始向我投掷菜叶与臭鸡蛋，那菜叶是新鲜的，我拼命抓住塞到嘴里不加咀嚼地吞下。

徐云鹤在前面骑着马狂笑着，他说：“你看，这就是好人的代价，你曾为他们的富足自由奋斗过，你看他们在乎吗？”

阿稚打开了我的手，生气地说：

“哼，你还能有什么事？定是又要去那玉宇琼楼寻欢去了。”

阿稚一脸不高兴，他不赞同我的说法，但他若直言反对我便会揍他，所以他不说话。半晌，他开口：

“先生，我想去抓蛐蛐。”

我赔着笑脸，讨好地说：“啧啧，这不好久没去了吗？”

阿稚不再理会我，赌气地走了。

回到现实，我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招，被判处流放到极北荒原。去以前我的囚车被拖着在肃默城里游行。

迷离之间，我回忆起了一些事。

“阿稚，以后再有人打你，你便更狠得打回去。他若打你一下，你便打他三下。”

在我用极其不要脸的方式打跑了欺负阿稚的一群孩童后，我这样教育他。我不教好东西，从来都不，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我眼里都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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