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子游？还取了名字？行行行，先生不动你弟弟。你…书背会了没？”

说着，我把他手里那本他只会背前三句的《旧熹书》抽了出来，拿到怀里。

“先生，我早背会了。”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不死心，便随意从书中截取了一段命他作文。只见他大笔一挥，作文立就，洋洋洒洒几千字。我读罢，不禁拍手称快。

“阿稚啊阿稚，你真是天纵英才，从前是先生耽误你了。”

阿稚听我夸他，他只是嗤笑。从前别人说他痴傻，他也会这样笑。

阿稚是肃默郡守卢子义的幼子，家中小妾所生，心智不全喜怒无常，在父亲面前向来胆怯痴傻，其母一年前与商人私奔，从此更不受父亲重视。他已至束发，却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其母起的小字“阿稚”。

卢子义的儿子我都教过，但卢子义觉得我胸无大志怕他们与我在一块会虚度光阴所以等他们大些了就会把他们送去国子监新设的霁山书院，当然阿稚是不必去的，所以阿稚这几年一直都是我招摇撞骗欺男霸女的小跟班。

现在看来阿稚其实很聪明，只是我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傻。所有人也都觉得他傻，好像这成了对的。

我后悔万分，拿上那篇他作的文章拉上他就往卢子义院里跑去。

“卢老爷！卢老爷！你快看啊！”

我们刚迈进卢子义的院子里卢就闻声出来了:

“吵什么?吵什么?黎先生，阿稚傻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规矩吗？怎现在开始和他一块胡闹?混账！”

我急忙对卢行礼:

“老爷，阿稚他不傻，您看，这是阿稚作的文章。”我双手捧着阿稚写的文，举过头顶。

卢子义一把把那文拿去，看了几眼，又立刻放回我手上，敷衍得说道:

“嗯，黎先生，你教得不错。阿稚向来愚笨，竟也会作文了……”说着他就要转身回屋去。

“老爷！”我喊了出来。

“黎先生，可还有事?”他已经很不耐烦。

“老爷，您仔细看看这文章，您也是读过书的人，您大概总能知道它写得多好，它写得多么精妙。老爷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阿稚他是个天才，他能有大好的前途。这些都不是我教的，我就是个不得意的教书匠，我没什么才华。您知道有一类人天生什么也不学却该会的都能会的，那叫什么，那叫天赋。阿稚就是有天赋，只是我们都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不该被您放弃……”

我语无伦次又说得慷慨激昂，妄图努力补救这些年阿稚跟着我的虚度与荒废。

“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卢子义脸上已经有了怒意。

“我知道！卢老爷，您是个好官儿，我黎笙一介草民却自认有文人风骨，若非我能看得见您的清廉我不会一直教您的孩子读书。可是您对阿稚实在冷漠，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您知道他经常一个人在屋里面哭吗？他在想他的母亲。您和别人总说他傻，他不傻，只是我们都没发现他的才华，他应该让世人看见他的才华，他应该名扬天下，他得受更好的教育。您应该认可他，您得把他送到霁山书院去，您应该像对他的哥哥们一样对他……”我说着不觉眼泪流了下来，阿稚见了急忙拿出手绢给我拭泪:

“先生，你别…哭啊。”

卢子义一时语噎，半晌才道:

“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不比他人在官场左右逢源，我那点俸禄供他的哥哥们在霁山读书已是捉襟见肘…”卢子义话没说完，就叹息了一声，走了。

我靠在庭前的柱子上，身子无力，滑了下去，摊坐在那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幻灭。我对不起阿稚，可我若对得起又怎样。我时常十分自大地陷入这种自责中，好像要是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改变过去一样。

阿稚在我旁边蹲下来，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望着他，他生得俊秀温厚，也一脸稚气。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走啊，阿稚，带上你弟弟子游，我们去斗蛐蛐儿玩。”

阿稚立马露出三岁孩童般的微笑:“好！”

不想等我们到了斗蛐蛐的人们聚集的酒肆里，那里的人看到阿稚都避之而不及。我才知昨天阿稚捉了那虫就来了这里，他的蛐蛐儿在此处势如破竹、横扫千军，那些公子哥们引以为傲的蛐蛐儿都是他“弟弟”的手下败将，但阿稚赢了却不要钱，他做事向来只图自己高兴。但他第二天再来，就无人敢再应战了，他们认为阿稚前一天的慷慨只是圈套，这次来定是要让他们输钱。人总是喜欢把别人也想成像自己一样的人，无论是像自己一样好还是像自己一样坏。

一公子哥走过来，凑近了对阿稚说：

“兄弟，你这蛐蛐儿真不赖，卖给我吧，我出一百两。”

一百两？我眼都直了。

阿稚却说：“这是我弟弟，不卖！”他说着紧紧护着那个小笼。

他这话引起了周遭人的哄笑，阿稚觉得刺耳，就拉着我出去了。

阿稚坐到一个树底下，目不转睛地透过小笼的空隙去看他的“弟弟”。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了一两银子，递给了我。

“先生你拿着，昨天那些人硬要塞给我。”他说。

“这…做什么啊？”

他抬起一直看子游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立马凑过去接着看子游:

“还能做什么，你拿着这钱去看那蝉姐姐吧。”

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被人窥尽心中所想之事的羞赧的神色:

“哎…呀…好好好…我去啦？”

阿稚放下笼子抬头直通通得看着我，羽翼一样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傻，反而有灵气的很。

他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赶紧去吧，我有我弟弟陪我玩呢。”

我却突然没有了感激之意，苦着一张脸说：

“阿稚啊阿稚，你昨天怎么不多要一些啊？”

这令阿稚格外的愤怒，他义正言辞道：

“子游是我弟弟，我去酒肆只是为了让我弟弟玩，不是为了赚钱。”他瞪着我，我不觉理亏，我瞪回去。他又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滚吧！”

“哎，好。”我堆着笑，有钱是大爷，阿稚给了钱，现在阿稚是大爷。

“你可知晓了文章里的奥妙?”

他听罢立刻侃侃而谈、舌灿莲花、深入浅出、引经据典。我自认自幼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思虑良多，却远远不及他见解高深。

我才意识到教阿稚这些年我除了天天带着他疯玩外，还真没怎么关心过他的功课，除了在第一天听他反复背同样的三句开头。自那以后我几乎是放弃了教他课。

“阿稚，这是你什么时候背过的啊？”我打断了他。

“先生，我一直都会的啊。”

我回到住处躺下用被子蒙上自己，我知道那歪词不是什么楼里小姐妹作的，那就是蝉蝉自己写的。她希望我能有所表示，她希望我能救她，她希望我娶她，她大概真的爱我。但那又如何，我三十六岁，马上到不惑之年，就住在私塾里面，全部家当就是一床多年不洗臭烘烘的被子，赚到的钱全当了嫖资。我救不了她，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同情她，但那样可能现在她已经接待苦役接到死了，也可能已经染了一身脏病满身烂疮流脓……我不敢再想了。我并不强大，我却十分悲悯，没有强大的悲悯毫无用处，或者，我因为悲悯而不强大……我胡思乱想着，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头一次主动去看昨天还和我闹别扭的阿稚，没睡到阿稚自己来敲我的门。

“阿稚，玩什么呢？”我还没走进阿稚的院子就喊了出来。

“行吧，先生信你，你背啊。”我倚在书柜那里，等着他背到第四句卡壳。

不想他一口气就背过了两页，背得熟练流畅，我一时听得目瞪口呆。

阿稚抬起头把小笼夺了过去:

“先生你别动！这是我弟弟，它叫子游。”

“先生，我没玩，我在温书。”

“呦，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黎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我也是要挣钱的啊，我也没办法。再说了，你每月来那么几次那才几个钱?还不如那堆苦役的钱呢。不是我说啊……”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这秋蝉啊实在是不受欢迎，偶尔有除了你以外的客人去了她那儿回头都和我说她不光是不够漂亮，她还不够热情，她不会叫，伺候得客人不舒服……”

我脑子里浮现出她伺候别人时的样子顿时一阵不适与莫名的愤怒，我不听老鸨子说完就连忙走出了玉宇琼楼，我知道蝉蝉一定在楼上窗户那里看着我，但是我不敢抬头。

我走进阿稚的屋里一看，惊讶的发现他真是在温书。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装蛐蛐儿用的小笼，里面的蛐蛐儿在叫着。

“呦，怎么?昨天先生没带你去，你自己去抓了一只蛐蛐儿回来……”说着我便把那小笼拿起来打量。

我走到了玉宇琼楼一楼的大厅，老鸨子徐妈妈立刻迎了上来。

“呦，这不是黎先生吗？黎先生可是刚从秋蝉房里出来啊？我家秋蝉伺候的可好？黎先生可真是读书人，连对姑娘都专情专一的很。说实话，我们秋蝉也老大不小啦，黎先生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啊，老身也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

一番话听得我很烦躁，我打断了她:“徐妈妈，秋蝉毕竟在你这里做了好多年，她日常起居花不了多少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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