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涯

岁月静好，流年无殇。

途经一片滩涂，似乎是萤火虫的产卵处，便惊起了一片流萤，湮染了整片天空。月光、灯光、水光与萤光全搅在了一起，与花共舞。在无边的花与月、萤与灯里，冰渺感觉自己身处幻境。

“冰渺，今天是你的生辰。”西玄开口说话，声音温软好听。

“不好！”冰渺继续说到，“我为什么生下来就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现在为什么又一样了？我的母亲是谁？你认识她吗？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帕西被灭族真的只是因为靠近了煜熹金顶？那里明明是大仟氏国的地界。那些要杀我的人是什么人？她们的目的是什么？你又到底为什么救我……”冰渺开始细数那些她问过西玄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西玄皱着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便从怀里面，拿出来了一个蓝水晶吊坠。他堆着笑脸，说：

“你看，生日礼物我都买了。”

冰渺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让西玄发慌。西玄拿着吊坠的手僵在那里，冰渺并不去接那个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们僵持了几秒后，冰渺身子一歪翻下船去，一头扎进水里面。西玄惊呼了一声，反应了几秒后便立刻脱下外衫跳进了河里。

河水不浅，冰渺感觉自己下沉了好久都没有到底。河水很凉，冰渺却莫名喜欢这种把全身都浸得冰凉的感觉。她倒没有很生西玄的气，只是她觉得复仇无望，如果不能复仇，好像她活得也就没什么意义了。突然她发现自己在水中好像也能呼吸，这让她万分失望，好不容易突然有了死的冲动，借着这股劲头却没死成，那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在水里她看见水面上皓月的倒影，被水波揉成银片，在那一滩流动着的银片中，跳下来了一个人，她知道那是西玄。

西玄向她游了过来，她看到西玄脱了外衫仅身着一白色的单衣。在水中，白衣变得有些透，她直接能看到西玄衣下的肌肤，她闭上了眼。

闭了眼，视觉消失，水中听觉又十分恍惚，嗅觉更是不起作用。通过仅存的触觉，冰渺感觉到，西玄抱住了自己，自己瘦小的身子贴到了西玄温热的胸膛上，自己被托升，自己露出了水面，自己像一个易碎的小物件一样被西玄轻轻放到了船上。

冰渺睁开了眼，看见身旁的西玄一边拧着头发和衣服上的水，一边喘着气，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一丝庆幸和后怕。

西玄拿起来刚才下水前脱到船上的外衫，裹住了冰渺，他安慰补偿一样地拍了拍冰渺的头，柔声说：“别感冒了。”

月光下，“水洗”过的西玄眼神都变得湿漉漉的。

船靠岸，西玄背着冰渺往家走，冰渺看着天上一路跟着他们的皓月。

夏夜不似白昼时的酷热，风也稍稍有些凉，冰渺不禁往西玄的外衫里面缩了缩。西玄感觉到了冰渺在自己后背上蹭来蹭去的小动作，开口说到：“冷吗？”

短短两个字却说得深情真挚，冰渺自觉骨头酥软，身子也快化成了一滩水，她搂着西玄脖子的手不由得环地更紧了一些。

“嗯。”冰渺答了一声，却想西玄只穿了一单衣，外衫给了自己，应该会更冷，不免有些羞赧。

“以后还耍不耍小性子了？”西玄问。

“不了。”冰渺把头贴在了西玄的背上，孤僻如她，竟也学会了撒娇。

“再耍小性子，以后怕是没人再惯着你。”西玄漫不经心地说。

冰渺也没有听进去，只当那是西玄的一句玩笑话，直到他们走到宅子大门那里，看见在那里像是等候了好久的两个随从样的人。

他们卖灯笼用的推车也被那两个人带回来了。他们向西玄行礼，喊了一声：“巫师。”

西玄将冰渺放了下来，穿上了他们带过来的黑色斗篷，斗篷上画着奇异的阵的图案，那上面还带着一个兜帽，看上去是巫师群体的衣服。

西玄蹲下去，看着冰渺的眼睛说：

“冰渺啊，西玄叔叔要走了。这个宅子以后就是你的了。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对不对？”

冰渺对这件事难以置信，她有些错愕惊慌，半晌，她才开口，说了句：“可是你还没有教我打架呢。”

西玄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十三岁的小女孩，别的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孩或许正在家中宅子里提着花灯赏鱼，或许正在思慕心中属意的公子，可眼前这个，身心都已被复仇占据，自己几番努力，都不得将她变成一个寻常女孩。

“忘了复仇这件事，不好吗？”西玄苦口婆心。

“不好。”冰渺果断决绝。

西玄有些失落，人常说将心比心和设身处地，但性格温平的西玄再怎么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也不能理解骨血里住着强大冷酷神明的冰渺，她的心思的。

西玄叹了口气，他茫然地看着天空。或许，她一直存着的这个念想，才是她好好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末了，西玄低头对冰渺说：

“冰渺，你现在认识的字已经足够让你可以通畅阅读我书架上的大部分书籍了，靠着南墙的书架的最顶层那里全是习武相关的书。你自己找些有兴趣来看，至于能练成什么样子，就看你自己天赋了。”

“嗯，好。”听了这话，沉浸在西玄要离开的悲伤中的冰渺，重新振作了起来。

西玄接着嘱咐到：“我的钱你知道放在哪里，虽然不少，但总有用完的一天。你已经学会了做灯笼，也知道了去东市那边卖的路，这些不用我担心的对不对？”

“对，我能养活自己的。”冰渺说。

西玄还想再叮嘱几句，可那俩随从却凑近低声说到：

“巫师，我们真的该走了。”

西玄无奈，连忙将那蓝水晶吊坠又取了出来，戴在冰渺脖子上，把水晶放进衣服领子里藏好，他轻声说：

“可别弄丢了啊。”

说完他起身，又拍了拍冰渺的头，便和那俩人一同离去了。

冰渺看着西玄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面，她现在又变成了一个人。她抬头望着月圆之夜天上稀疏的星斗，未来还有无尽的悲喜缘劫等待着她。

要活着。要活着。

要复仇。要复仇。

西玄拿着手绢去拭冰渺脸颊上的泪，却被冰渺一手打开。西玄笑得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冰渺一个孩子心思却如此重，多久也放不下。他支吾了半天说：

“我们不提这些了好不好…”

西玄笑了，笑得很温暖，还有一丝怜爱，他不像从前那样躲闪冰渺怀疑与询问的目光，他也直直地望着冰渺，他柔声说：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的生辰是五月十五，你以后要记住了。”

“我不想知道这个！”冰渺眼神变得凶狠，像匹半大的小母狼。“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生辰，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我要你全都告诉我！”冰渺眼中已有泪光，积得多了，便淌了出来。

冰渺独自一人在河边走着，她望向东面，那里硕大的皓月已然升起，高耸入云的天阙山如同利刃刺破长空，将皓月分割成了两半。月影在流水中摇晃摇晃，成了银链一般的河流里面最美丽的点缀，蟋蟀声蝉鸣与渔歌相互应和……可这些美景冰渺却无心欣赏，她的瞳孔不再是彻骨寒凉的冰湖蓝，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东面的天阙山。

当屈辱的记忆被唤醒时，曾经的欢愉也不再美好，反而给了冰渺苟活的羞耻感。冰渺现在出门，甚至都不会再带着猎神弓箭，她回头望着自己空空的脊背，感到无比羞愧。自己复仇的念头好像真的渐渐淡去了，这让冰渺十分惶恐。

贪图安逸自在日子的人就像温水里面煮着的青蛙，如果不赶紧跳出来，那迟早会被煮死，这话不假。

“什么？”冰渺脸上写满了疑惑。生日她是从来都没有过过的，因为她没有这个东西，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她阿爹也不知道。族人说阿爹是在她已有几月大的时候，不知从什么人那里把她抱到天阙山去的。除了阿爹，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我没有生日，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冰渺说，她直直地盯着西玄，她知道他有好多事没有和自己说过，但她从来没有成功地问出过什么来，这让她尤为愤怒。

“你来掌船，我去放灯。”

很快他们的船旁边就多了许多花灯随着，孔明灯也一个接一个徐徐升空。西玄看向那些可以用来许愿的孔明灯的目光虔诚而深情，皓月的清辉都溶进了他琥珀般的眸子里。冰渺抬头，看见了那些孔明灯上面写的字：

冰渺走着，河里突然从上流飘下来一串莲花灯，花灯从河里的荷叶间穿梭过去，灯影闪烁在真莲花上，煞是好看。

西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船，撑着一只长篙，借着水力，不一会儿那船便追上了在前面走着的冰渺。冰渺看见那船上还放着好多花灯和孔明灯，在夜里闪着光。

“西玄叔叔，冰渺想一个人待会儿。”冰渺轻声说。

“哦，好，别走远了。”西玄望着冰渺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

“上来吗？”西玄问冰渺。

“嗯。”冰渺微微点了点头。

西玄伸出手，把冰渺拉上了船。他把长篙递给冰渺，说：

槐河河畔，野生的洋槐朝着天空肆意地疯长，洁白的花开了一大团一大团，抬头望去，簇簇花瓣将傍晚时湛蓝色的天空割成一片一片的，像是碎了漫天的琉璃瓦，凄清而空灵。合欢树摇下来一把把淡粉色的小伞儿，伴着晚风，它们飘到河面上的莲叶中，那里带着水珠的莲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又一阵风吹过来，洋槐花朵儿落了冰渺满头，如雪纷乱，拂身还满。冰渺伸出了手，接着那些雪花一样细碎的花瓣，她回想起那年冬天，在漫天的雪花飞旋里，所发生的一切。

冰渺慢慢地沿着槐河踱着步子，西玄在后面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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