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回:绮怀单恋好文章 殊途同归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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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没有搁笔之前,她就悄然从那宿舍退了出来,并且离开了井家,又回到了高墙内。她是擅自离开岗位的,相信母亲会接踵而至。果然,她比预想的迅捷,责问:“你为什么偷偷跑回来?害得我受主子啐……”

在这高墙里,她从没受母于此。也是鉴于此,母女关系虽讪而不僵不冷。她想过这次母亲会七窍生烟,可没想到会吃她的耳光,并且要死拽去井家。文香抱重抓沉,死活不去,也没说由,不是羞于启齿,好像要维护男女之间某种东西(在没听说过“爱情”之前,她只能这样定义)。

母亲让自己穿着比井家一般丫鬟更得体、出彩的衣常,抹着她们都不抹的香水和脂粉,在井二少爷从东洋回来后母亲就派自己去伺候着,文香隐约知道这趟上井家有特殊任务。如果知道“间谍”二字,她准定把在井家的任务连系在一起,以至于与他有了关系后在母亲面前时时揣紧这茬。也确是,在文香伺候着他后,母亲每天察问她的一言一行。在母亲每次审问后的烦躁情绪中,文香知道她对自己默守成规的回答很不满意。在知道有了身孕后,文香也思考过,甚至是痛苦挣揣过。做为一位“特殊”身份的母亲,她以独特的社会视角把一直关在家里、连父亲都摸不准是谁的女儿,挈带到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并且让女儿和少爷发生了关系,生一男半女,以后母女就有了生活保障;对于这样的生存方式,对于涉世未深的文香来说并没有提出强烈质疑,相反如果二少爷欣然接受的话,也会欣然接受母亲的安排;如果他以后对自己情意缱绻的话,以后会感激母亲的用心和决定。可在母亲的话没挑明之前,在摸不准他对自己感情之前,在怀孕未让人察觉之前,文香回到原来住处,就是选择一条随着肚子慢慢隆起而与他的关系公开化的冷处理的路径。就是不知道他的态度前,她觉得让他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方式督促、要求是不为所齿的。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就和一位少爷发生了关系,她觉得两者之间断档、脱节了,或说缺少应有程序,以至于觉得被他抱着都不是真实的,更别说以后要依赖于不明晰感情的他生存了。在这些迫切、棘手的问题面前,她选择了暂时的逃避。

她以后知道母亲屈解了自己眼泪之内涵而轻叹一声后默默地离开了,而失去了一次母女畅谈的机会,失去了谈及自己和二少爷关系、感情的机会,失去了母女靠近心灵的机会。这一遗憾让她悔恨终生,特别是解放后、在潘家废然的日子里每每想起都是痛彻心扉。

…………

这就是母女俩在这其间发生的事,做为“身份特殊”的母女,这些事带有掩饰敏感身份而心思揣摩下、有误解中进行的,但最终能殊途同归,可哪知还有厄运等着她们。

他简直是拂袖而去,知道很快要与母亲面对面了。从她的急骤、轻快的脚步声知道,即使她让自己去井家的话,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充牣着野蛮了。

果然她在欲启唇之前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表情对文香来说像征求自己的意见,或是要求得自己的支持、甚至是原宥?可她并没有吭哧,在文香看来她又对自己倾注着温煦的表情,这表情让她欲在母亲面前扭股儿糖。现在觉得来自母亲这方面的温存太匮乏了,这方面的就是嫩荑的太阳、雨露,以至于在她未开口之前就想说,我应了你。可她最终没有说出来,而是化成眼泪流了出来。

他没下驾,她失望之余,在高墙里第一次看见有男人进来了。他与母亲年纪相仿,行走中有阳刚之势,她看见他时心里就悄然、急速向他靠近。在他尖厉的目光中,她觉得是在自己身上寻找家族遗传的影子。可不知他是失望还是塌下心来了,因为他没表露出任何情绪。他是来找她母亲的,没有对她说话,而是任意在高墙内叫了三声“白腊梅”。她第一次听这名字,想不是真名真姓,而是应召之符号。

母亲整天就缩在房里,文香觉得自己让她的“宏谟”落空了,以至让她对未来感到迷茫而消沉、伤感。她没有回应,可里屋传来了“咣咣当当”慌乱之举,文香知道,做为她的身份,装容就是本钱,她是在日渐衰老的脸上涂脂抹粉。在一男人、特别是也许于己关系非同寻常的男人面前,如果之前还感到有期望、甚至蘧然于色的话,现在文香为自己在高墙里、社会上尴尬身份而感到羞臊,再次暗暗下定决心,就是肚里是女孩也要让她以后摆脱上辈人一样的命运。这一使命,必由之路就是自尊自强!她以前怯生,可这次没有藏掖,而是正眼望着男人。她虽还没迈上自强之路,但要做母亲的人以后肯定要日臻成熟。

母亲慌张地出来了,衣着装扮零乱,脸上花花搭搭的,眼眶红红的。她也首次看见做为应召者之钤束,首次体会到她把自己鞠养大的艰辛,首次体会到违抗意愿而让她眼红容倦之心情。她以为母亲会跟他走,可他们没走。在仨人互为犄角之势下,他俩都投来了逼催的目光。要不是看出他对她不失应有之尊重,文香绝不会进屋的。之而听见他俩不愉快的交谈,其内容是关于自己为什么不去井家,这些都是从他的声音中知道的,而她一直压住他的火气,或是迁就,或是哀求。他走了,迈着沉重、有节奏的军人步伐走了,还重重地闪上了院门。

她懦怯地道:“文香。”

“文茂文香,准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好文章。”

没进井家之前,她跟家庭教师学国语,基础再不济,也听得懂他话里的潜台词。看着他昂首伸眉的,她不禁在男人面前首次飞红了脸。

在回高墙里后,就思考把事情告知母亲。觉得迫在眉睫,亟待她的主张。结果,背道而驰,见着人、狷急的母亲就把她往井家拽。在她看来,母亲就是拽自己回去应他的一时之需。她和井少爷如果没有资格谈情说爱的话,可也不愿像她一样召之既来、挥之既去,当玩物。她挣脱了以后,就逆势而为。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是对轻浮、把姿色当生计之抵抗。

她知道做出这决定,就意味着拒绝唯一能成全自己心愿的母亲,准不定以后就得自己带着生下来的孩子、在这高墙里过起与世隔绝的日子,并且生下来的孩子像自己一样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如果是一女孩的话,在出高墙见着一双如一泓澹澹秋水一样的有吸引力的男人眼睛后,怕也会涉男人的名字正式命名,以慢慢地靠近他,直到带着他的骨肉悄然离开。为了孩子不涉母亲的命运,文香但愿生下的是一男孩。在他有出息后,砸开高墙,以顶立门户,过起与社会接轨、正常人的生活。在做二少爷的护士渺茫了,她心里有第二个人生目标。为了这目标,她至少现在知道要与母亲抗争到底。如果这抗挣立而遭到摧废的话,那就是他欣然出现在高墙里。

这就是文香离开那高墙后,成为毫无保留伺候主人的经过,在这甜蜜的日子里,善解人意做着熨帖主子的一切活儿。这种伺候他是满意的,她在主子堆垛的越来越高的稿子中知道的。真担心他的稿子哪天装不下这褊仄的宿舍了而使他让自己离开这里。

这段过程,在我稍懂时李无香就讲给我听。在她一生丰赡的经历、在许许多多的故事中,她为什么这么急切把这事讲给我听?我长大了以为,她也有爱情,她在讲叙着自己神圣的爱情故事。以后,我再次向她求证“这一段”过程,甚至打听细枝末节,不是为窥探心中尊敬长辈的私隐。她毕竟等、或说困守了他一辈子,我想知道她等他的初衷,跟“这一段”有多大关联。于是我直面地问她:“你当时一再问关于直观教具、模型的问题仅仅是督促他说过要把你培养成护士?”她没有回答。我又问:“你成了他的人后,有没有再向他提过要当护士吗?”她又沉默。我再问:“他以后再跟你说过当护士的事吗?”这次她摇了头。她三次无言、连嘴也没有嚅动。我是否可以给“这一段”下这样的定论:一个总缠着、指着模型问问题的丫鬟,一个年少轻狂的少爷,他们“这一段”并不像丫鬟想像的那么甜蜜,也不像少爷想像的那么美好,以至于以后在丫鬟等待的日子里,少爷感觉不到丫鬟这一份坚贞不渝的感情呢?我可不可以再下这样的定论:当她最初等他的几年里,她只是要证明她叮问有关模型的初衷是神圣的?因此,我有第二个定论:她因钦慕而当成很高的爱情观念的情况下,以至于以后她一颗坚强好胜的心影响或是推动着门牙的婚姻生活?

几十年后李无香回忆起这段当时让她怦然心动、并且这一生想起来清新如昨的往事对我说,我并不叫文香,当时母亲在家里叫我丁香。由于母亲身上的味道,我讨厌“丁香”这“俗气”、“软弱”、“轻贱”的女人味的称呼。我当时对他说叫“文香”并没有意识到是源于他名字里的“文”字,也说不出为什么把“丁”字改成“文”。可以后,我相信,我就是被他眼神吸引下而无意识中表现出对他亲近的一种方法。他是少爷,他说的“文茂文香准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这一句让一个丫鬟身份的我像花儿一样捧在心里,每一个字都能咂巴出蜜的味道,很甜,很幽香,就是八十岁了也觉得没变质。

他以后就在一医院实习,医院跟井家有一段距离,文香就两头跑,伺候着他。那天下雨,文香给他送雨靴,在他的宿舍里看见了人体针灸模型。做为刚脱离那“笼”的她来说,意识里的异性具有几分神圣,当看见模型就觉得这神圣赤溜溜地呈现在面前了,但他返井家的话更让她羞躁不安。他飞步追上来道:“走这么快干嘛?我还有话说呢!你准是因看见那光溜的了。我没成家还见天面对真正光溜的呢!我以后开私人诊所还打算让你当护士呢!你这小性儿样的……”他紧随了好一段,鄙夷道:“这有什么了?”

她给大户人家端茶倒水,吃住在这大户里,在成群的使唤中,她的活算是最轻闲的。她还能干什么?因为在那囚禁的院落里连件厚实的衣服也没洗过。这年她十六岁,生活仍是无忧无虑的。这其间,让她熟悉了一双眼神,那就是这户二少爷的。还说不上被这眼神吸引了,只是在此之前从没发现男人的眼神具有勾引女人的奇特效果。也就是见到了这户的三少爷,她才知道二少爷的眼神有吸引力。

二少爷叫文茂,姓井,字源仲。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她本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郑重其事介绍他自己,后来想或许是母亲把自己指派来服侍他,之前跟他详细说了,于是他回以礼数。他刚从东洋肄业回来,只学医两年就术有小成,这也是他自己介绍时她才知道的。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有什么了?文香得好好想想异样举动下到底有什么,无非是离开那高墙后的好奇,无非是一双比三少爷更有吸引力的眼睛……他就是把自己当下人了,文香看出来了,因为在与他相处的半年里,他与自己交流时无非就是主人与下人关于伺候被伺候的事。但在他口中知道要把自己培养成护士后,让文香有了第一个人生目标,当护士,或当他的一辈子护士。

以后见到那模型时,她不但极力掩饰着羞臊,而且还提关于模型、揣摩的问题。他原本还中规中矩地回答,直至厌烦,因为她的问题在他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另一方面他这些天一直在资料堆里求知、求证、摘记,写论文。终于他恼了,把笔一搁,正要责备时,看见人体模型旁、灯光下的她艳若桃李。她看出他生气了,一再向他提出奇谈怪问,原本也是提醒他:你可说过要我当你护士的。她可不能未尝而止,还趁着转身端茶时嘀咕一句:“这有什么了?”

她正要悄退,他却几步追上来,把她拽到模型面前。他没说话,就是让她在模型前不让走。她也认为他罚自己记住每一个穴位,于是装模作样向模型探去头。后面安静极了,以为他早端坐在几步之遥的桌上援笔立章了,可仰起头时就撞在他胸上……

年轻的李无香绝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几百里开外、一家不但没有亲缘关系、而且以前从来没有来往过的潘家,可她确实把最好、正茂的时光献给了潘家,并且“轩子在台湾”传出之前都没有后悔过。她来潘家的那一年才二十一岁,在此之前她生活在离大都市不远、一个苏南的风光绮丽的城市里。

小时候她的衣食无忧,这样的生活是在她懂事起就觉得有些神密的母亲带来的。她从没见过父亲,在母亲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和脸上从没间歇过的脂粉中看出自己的身世跟她这两种装扮女人味的东西有关。她在对两种东西排斥中长大了。她发现自己长大了不是具有了女人的生理现像,而是母亲要给自己喷香水、抹脂粉。她能不猜想自己是不是母亲的女儿,甚至就是母亲买来把自己带大,接着调教,以后就做母亲一样的事。她不知道母亲早出晚归、甚至不归从事什么工作,被她带到一大户人家才知道母亲就是这家管事的。她不干粗活,身份略比管家低一些的管打杂的人,打杂人口中的周嫂。

她相信“周嫂”不是这行出身的,只是随着容颜渐老、春色不驻,才找了这样的活聊备一格、聊以度日。在她日渐忧悒的神色里,做女儿的觉得她就是自怜黄花瘦。她乐意母亲有份看上去很体面、很多人奉承的工作,也乐意自己终于被母亲带出了那四面高墙的院落里,来这户人家当丫鬟。说以前的院落是笼的话,这数不清廊庑榭台的大户人家就是她初次接触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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