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蒹葭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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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张却安的二儿子张全从央城回乡探亲,乌衣巷的赋闲学士苏焕设宴为张全接风,派人拿着名帖和三两子来召张大山到酒宴上弹琴。乌衣巷里住着的都是官宦贵裔,或是士族乡绅,大多庭院豪阔,平时集会饮宴也多,张大山常去那里弹琴,也见过苏焕学士,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于是接帖赴会。

张全和苏焕都是有名的才子,并称为洛北二学士。两个人曾经一起在央城太学院里任博士,同乡同里的自然知已交好,但是两人性情和际遇却不大不相同。张全温雅厚道,受到当朝宰相邓拓赏识,命其入宫教授太子朔婴读经史,现任太学院的首席博士,后来又进为国子祭酒。苏焕却是个恃才傲物的人,谁也不放在眼里,有狂生之名,被太学和国子监的众官排挤,他受不了气,三十几岁就辞官回乡,每天呼朋唤友纵横乡野,风花雪月,逍遥自在。

苏焕请的人除了张氏父子外,尽是书法家、画师、搞雕刻的金石家、说相声的曲艺家之流,大多是癫狂无忌、不修边幅的怪人,高谈阔论,纵酒欢饮。

张大山静静站在桌前,无论别人怎样对他评头论足、如何讥讽嘲笑,他的神情始终淡然从容、不卑不亢。他从小就和老爹见惯了各种酒宴上的嘴脸,自知自己不过是来为人家弹琴助兴的,并不是客人,人家并不在意你说什么,也就什么都不用说。

苏小焕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张大山,像似在研究怎么把他做成扇子。

和苏焕连座的张全站了起来,对张大山说:“听说你是老泉叔的儿子。老泉叔清高寡和,我从小就仰慕他的风骨为人,可是你这样年轻聪明,为什么不去读书,立志作为,做这琴师浪迹于酒宴之前,岂不是枉费了青春。”言语很是诚恳。

苏焕‘叭’地一拍双手,大声说:“张全博士说得好!人生蹉跎百年,青春又能几何。弹琴的小子,你如果肯立志读书,我愿意资助你一切费用。只要你弃琴向学,尽力而为,将来无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不违今日之誓。你愿意吗?”

张全鼓掌叫好,座上宾客们都看着张大山。张大山还没回答,张却安在一边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苏学士,张全,你们不知道张老泉家的历史,读书这件事不是这个小子的错。张老泉家有祖训,叫做四不为:世代不为官、不为奴、不为商、不为伍。所以他家的人只读闲书,不问世事。他家到这个弹琴的小子,已经是第六代琴师了,小子,我说的对不对?”

张大山从容说:“大伯说的对。我只求恪守祖训,安于祖业,不慕仕宦。”

‘嗡’地一声,座上宾客们互相交头结耳,发出一片唏嘘、嘲笑的声音,都不相信谁家竟然还有这样的祖训。

郭铁嘴讪笑着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张离说:“离生,你听听那小子家的祖训,这不是在骂人吗。做官的、从商的怎么了,你大哥二哥是当官的,你三哥四哥是行伍的,你爹和你是从商的,按他家的祖训,全都不是—不是—嘿,这小子可真够狂的,洛北二学士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你家伏汐和苏二学士为啥都看上他了,嘿嘿,嘿嘿——”

张离正为这件事羞恼。张大山掀了他家内堂的帘子后,自己不知受了多少嘲笑,他虽然怨恨却也自重身份,不去和琴师一般见识。但是当他看到苏小焕笑吟吟地看着张大山,浑身的血几乎都化成了三十年老陈醋。他至今还未娶妻,别人都以为他眼界高,其实也是为了苏小焕。他对苏小焕一片痴心,暗示张却安向苏家提过两次亲,毫无结果。他有事没事的驾着红船在苏家楼下又弹琴又吟诗,百般示好,苏小焕根本不答理。可是今天,苏小焕却对这个无耻下贱的琴师大加青眼。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张铁嘴,拿起桌上的酒壶走到苏焕桌前,满脸潮红地大声说:“苏学士,二哥,你们不要被这个小青子给糊弄了,他只是个不知廉耻的流氓无赖!”转身又伸手指着张大山,厉声说:“小青子,你来我家撤野我还没去找你算账,你这个下贱东西,还敢到这里来‘蒹葭’,你是什么意思?今天五爷给你点儿教训,你给我记住了,我妹妹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贱民白丁!你再敢在外面胡鼓吹什么高山流水,我就斩了你的手,让你永世不得弹琴!”

张离说完,高高举起手臂,把一壶温热的稠酒尽数倾倒在张大山的头上。

苏小焕“噌”地站了起来,扬手把一碗酒沷在张离脸上,拧着眉大声呵斥:“他是我请来的,你凭什么到我家里欺负人!”张离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酒水,瞪眼看着苏小焕,苏小焕也瞪眼看着张离。

一场好好的酒宴突然就吵闹了起来。张离苦追苏小焕,在座的宾客大多知情,多数都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也有人上前规劝苏小焕、拉扯张离,没有人理张大山。

何苦把琴装进琴囊,拉了拉张大山的衣袖,轻声说:“师傅,咱们走吧。”张大山向苏焕和张全行了个礼,默默转身走出门去。

从乌衣巷到白衣巷,中间要经过红衣巷、青衣巷、灰衣巷。张大山一路慢慢走过,任酒水顺着头发蜿蜒流进胸背,滴在青石板街道上。何苦背着琴低着头跟在后面。讨饭的乞儿阿四也远远地跟在师徒俩的身后。阿四是个哑巴,无父无母,也不知来自何方,终年在镇上流浪,凡有酒席宴会的地方就去乞讨。张大山弹琴取酬后常施舍些零散碎银给他,他就总要跟随在张大山身后。

何苦突然恨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张却安那老王八蛋千刀万剐!”何苦的姐姐何良工虽然是自己张罗嫁给张却安的,但在何苦心里,把这件事当成永远不能释怀的奇耻大辱,为此,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老爹,对张却安更加恨之入骨。

白衣巷紧临着洛河,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西沉的太阳在宽阔河面上映出一片剌眼的金黄。张大山在河边默默伫立。他在酒宴上被张离欺侮,又受到众人的嘲笑,本应该气愤,但是他心里却空空荡荡的无喜无悲。天色渐渐转暗,河上泛起白雾,忽见几只白色大鸟紧贴着河面上飞过,一只水鸟探头从水里叼出一条小鱼,眨眼间飞掠而去,消失于河雾里。张大山心里一动,有所感触,瞬间放下了对伏汐沉掂掂的相思,眼前也豁然明亮。他向低头坐在河边的何苦招手,走向白衣巷口的“扶余老面馆”。

这时候正当饭口,“扶余老面馆”里面香、酒气扑鼻,一群儿十八九岁“二青帮”的小子们正围在一张方桌上喝酒,喧哗叫嚷,个个都喝得脸红舌头大,“二青子”张扬一张黝黑的长脸在小子们中间特别显眼。

这家巷口小店颇有特色,老板吕老七酱肉、腌鱼的手艺特别好,张大山是这里的常客,每每外出弹琴回来都要到这里买几样小菜给老爹下酒。

“二青帮”的小子们看见何苦背着琴进店,纷纷嘲笑起来:“何苦,来给大爷弹个曲儿,大爷赏你个金元宝!”“何苦,你爹写的书太臭了,把书肆里的苍蝇蚊子都给熏死了,你怎么没让你爹写的书熏死?”“何苦,你爹又脱光了去晒大街了,你不管你爹,背个破匣子到处晃什么——”

何苦一家人饱受命运摧残,他爹何其树有些疯颠了,有时喝多了酒会光着身子四处跑,边跑边哭。何苦从小就被人呼来唤去叫骂耻笑,早就习惯了,一声不吭地低头站着。“二青子”张扬呵斥同伴:“闭嘴,何苦也没招惹你们,以后不许讲他笑话!”小子们都挤眉弄眼地嗤笑着。张扬又向张大山师徒招手:“两位琴师,来和我们一起喝酒。”

张大山微笑着摆了摆手,径直走进面馆里端,挑了个里侧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何苦把琴横在座头上,坐在对面。吕老七家的女儿吕笑红不待张大山说话,就端来白切三江鱼、糟卤毛豆和一壶自酿醪酒。看张大山头上湿漉漉的,转身又拿来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他。乞儿阿四也跟着走进店来,吕笑红要轰他出去,张大山招手让阿四坐在对面,又点了一斤酱牛肉和半只熟鸡,三个人吃喝起来。

窗外夜色渐深渐浓,面馆里的其他食客均无声自饮,只有“二青帮”的小子们喝得兴奋,吵吵嚷嚷,大言不惭地谈论国事:“唉,你们听说了么,长城上打起来啦,安国的铁帽子军和铁甲骑军在巅山脚下决战,也不知道谁胜谁败。”“那还用说,大央铁骑天下无敌,铁帽子军怎么能是对手!”“你知道什么,铁甲骑军虽然天下无敌,可是好汉难敌四手,听说巅北各国都出兵了,连犴狨武士也来了,狼王达各摩能活活儿吞下一匹马呢——”

“二青子”张扬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张家集上尽是些酒肉之徒,无能之辈,我要去长城投军,和我三叔、四叔并肩杀敌!”小子们都瞪大了眼睛,有人问:“长城离张家集有三千里呢,怎么去?”张扬说:“骑马!我都打听好了,沿着太祖大路一直向北走,经过关外三门,快马骑行两个月就能到长城。”“可是,过了‘落雁门’就是关外了,关外有‘千山百匪’啊,怕是不好过去——”又有人说:“大哥,我和你去投军,‘千山百匪’怕什么,咱们只要一说是到长城投奔大哥的三叔张成将军的,谁敢动咱们——”

在小子们的吵嚷声里,张大山默默喝酒,何苦和阿四闷头吃着鸡肉。一壶醪酒将尽时,小子们突然一齐禁声,屋子里安静下来。张大山怪异地转头看去,“二青帮”的小子们都伸着脖子看向店门口。

一个身穿青衣、头戴丝帽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冷眼向店里扫视一遍。张扬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向同伴们一摆手,低头走出面馆。其他小子们也都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片刻间走得干干净争着,只剩一桌狼藉酒食。

少年凝视着张大山,慢慢向他走来。张大山的心‘呯—呯—呯—’地跳了起来。看那少年脸色瓷白,柳眉长睫,鼻挺唇丰,走到近前细看,原来是穿着男子衣衫的伏汐。

两个人隔着桌子无声对视,仿佛世界只有彼此。何苦和乞儿阿四也悄悄地站起来,走出面馆。

伏汐在张大山对面坐下来,伸右手覆在他的左手上,轻声问:“你还好吗?”听到她的声音,张大山像似和她弹琴初见时,心里似有无尽细雨轻轻洒落平静的湖面,又如同空旷寂寞的山谷间瞬间开满鲜花,春风化雨般欢畅愉悦。他握紧了伏汐的手,微笑说:“我很好,心里一直在想着你。”

伏汐默默摇头说:“我和你弹琴相知,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想我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但是我细算生辰,我俩人八字不合,恐怕此生无望。因我即将远行,恐怕你放不下,耽误了一生,特来向你道别,解你相思。”

张大山心里一空,扬眉问:“你要去哪里?”伏汐轻轻抽回手,取壶倒酒,未倒半杯,酒壶已干。张大山向吕笑红招手,又要来一壶醪酒,在两个杯子里倒满了。伏汐说:“自在我家分别后,我和姐姐伏潮奉师命分别去了巅北、南海,直到月前才回来。我两人还路上,央城的密旨已到张家集,驭缰皇帝派大黄门召我姐妹两人入宫,专司占星官。我两人明天一早时就要启程赶赴央城,此去千山万水,后会无期,今夜和你尽醉。”

说完,伏汐举杯在张大山的杯子上一碰,饮尽杯中酒。张大山默默举杯入口,只觉得那酒无比酸苦。伏汐又在杯子里倒满了酒,两人对饮了三杯。张大山放下酒杯,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如洒墨,洛河岸边点点火烛倒映在河里,无尽沉暗的江水潇潇而下。伏汐说:“君命不可违。既然不能再见,你我就放下彼此,各安天命吧。”张大山无言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伏汐轻声说:“我明早去长亭外给你送行。”

两人又对饮了三杯,伏汐脸色泛红,人也活泛起来,夹起一片三江鱼说:“这三江鱼淹得恰到好处,爽滑适口,烟曛味不掩鲜美,比什么临江楼、明月轩做的好多了,洛河南北五百里内第一!”又夹起一片牛肉说:“这盘牛肉虽然切得薄韧整齐,但是有失醇香,不是吕老七的手艺——”张大山吃惊地问:“这样的风尘小店你也会来光顾么,竟然还知道吕老七的名字。”伏汐嫣然笑说:“张家集三江汇集,渊源流长,故事多着呢。我还知道吕老七原来是章洲王驭圳宫里的厨子,因为章洲王的宠侍亥儿最爱吃三江鱼,被吕老七拐着逃出王宫,后来辗转来到张家集,章洲王曾为此坑杀后宫三百人——”

张大山正听得离奇,忽然灯光一闪,又有一个人站在桌前。来人人绿裙湘衫,长发过腰,脸色瓷白如玉,细看竟然又是伏汐。

张大山愕然吃惊,恍惚间如坠梦中。

先一个伏汐呵斥说:“死丫头,你让我来向他告别,自己又跑来干什么,还怕累得不够吗!”后来人默默凝视张大山,眼光中尽是爱恋和期许。张大山恍然明白,她才是伏汐,先来对饮的是她的双胞姐姐伏潮。

伏汐说:“姐,你去吧,我自己来和他说。”

伏潮从坐椅上站起,向外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张先生,我妹为你饱受相思之苦。你两个虽然投缘,但是八字不合,各有天命所在,不能勉强。伏汐,我就在门外等你,明早还要出门远行,你要早归治装。”

伏汐点了点头,在张大山对面坐下,拿起伏潮的杯子喝了一口酒,瞬间满脸红晕,但难掩眉目间的憔悴。

张大山看伏汐似乎比前次相见的时候消瘦了很多,又想到她即将远行,心里发酸,双手捧起案头的短琴递向伏汐,说:“你明天就要远行,但是你我人生已得知已,纵然远在天涯海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张桐木琴是我曾祖传来下的,相伴着我长大,像个老朋友似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伏汐解开琴囊,把琴横放在桌子上,轻轻拂弦调音。店里其他客人听见琴声,都转过头看来。伏汐旁若无人,缓缓弹了一支《白露曲》,曲调清淡疏离,似有似无。曲罢,小店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伏汐把琴又收入琴囊,叹息着说:“我本来不想再见你,陡增烦恼,因此托姐姐来和你告别。我也曾反复思量,人生过此再无知音,生又何乐,想要和你悄悄离开张家集。可又知道你有老父在堂,怎么能舍了他和我私奔而去。唉,你和我一见倾心,却有缘无分,人生遗憾莫过于此。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弹琴了,这琴你自己留着。如果想留个纪念,我和你换了发绳吧。”

张大山把自己脑后扰扎头发的青布绳解了下来,递给伏汐。伏汐转过头,解开自己头发上的绿色绸绳,轻声说:“你亲手给我系上吧。”张大山默默拢起伏汐的头发,把青布绳系在她的脑后。伏汐又让张大山转过头,用自己的绿色绸绳为他拢扎了头发。

两人再次相对时,心意相通,同时一笑。

窗子上传来‘咯—咯—’的弹指敲击声,伏潮在窗外说:“无萼之花,未果之缘,话尽心事了,还在唠叨什么!”。

伏汐站起来说:“我这就去了,你多保重。”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张大山黯然无语,目送伏汐。只听窗外伏潮又轻声说:“张先生,苏学士家的苏小焕是奇女子,但她星运不平,不是良配。我看你面相,星运将动于明年八月间,届时即有仙缘吉兆,也有曲折是非,请自珍重,再会!”

张大山抻手推窗凝望,一双身影在巷口一闪,转瞬不见了。

隔座有个头戴高帽的中年人,此前一直在伏案打盹,像似喝多了酒,这时候坐起身子,用筷子轻敲酒碗,嘶哑着嗓子唱起来: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第二天早上,张大山来到镇南五里长亭外,盘膝置琴,弹奏《渭城曲》。鸡叫三遍时,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车驰来,在驿道上停驻静听。张大山弹琴三遍,站起来向大车拱手祝拜。车厢上绿帘轻摆,车内人隔帘还礼。之后,大车向南滚滚而去,隐没于晨雾之中。

张大山伫立良久,不觉天光破晓,白露湿衣。

画师何独有的儿子曾和苏小焕一起学画,深恋苏小焕,为之神魂颠倒,但是苏小焕根本不把他不放在心上,何独有也是干着急没办法,这时候咂着嘴酸溜溜地说:“啧啧,难得二学士开眼,这个弹琴的长的到不赖,就是有点儿不像个爷们儿,你看他的头发,比二学士还长,不如让大学士认个干儿子,你家文的武的都齐了,就是别招他作女婿,不然这张家集就得让你们家给闹翻了天。”

说相声的郭铁嘴的儿子郭无言也看上了苏小焕,郭无言还在胸口上用烙铁烙上了‘小焕吾一’四个字,郭铁嘴看着就心疼,这时也接嘴说:“唉,老何你别乱说,你是画画的,不能比我嘴还大,你没听这个张大仙儿大风破云振麻雀、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嘛,人家可是有主儿的人了——”

苏小焕脸一红,向苏焕翻起白眼,说:“我说他琴弹的好,没说他人好!”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苏焕为人特立独行,别的人家都把女儿当成千金小姐,他却把女儿当成儿子养。苏小焕生在央城,自小就没穿过女装,跟着男孩子一起出入学堂读书,苏焕还专门从央城禁军里请来教头教她骑马射箭。苏焕常对人说女儿是天生的状元。他到真不是吹,苏小焕聪明强记,各种经史文章、拳脚武艺样样精通,别人荡秋千能荡六尺高,她能荡十尺,还特别得到央城名匠周小乙的亲传,擅长制作绢扇。一块八尺绢纸,她拿在手里裁剪折缝,一个时辰内能做出一百二十个大小相等的扇子,她题上字后让人拿到集市上去卖,每个扇子能卖到三十文钱。苏焕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对她视如珍宝,出门常要带在身边。苏家家世深厚,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四方求婚的人不绝于途,几乎要把门槛给磨平了,苏焕要她自己选,她一个也看不上。渐渐,人家都知道苏家小姐眼界高,不敢轻易前来碰钉子了。苏小焕有才有貌,个性也随父亲,百无禁忌。张家集百姓明里暗里都叫这父女两个为‘苏大学士’、‘苏二学士’。

苏小焕也曾在茶馆里听到“狂生掀帘高山流水见知音”的故事,听得多了就有些好奇。这次父亲为张全接风,她坚持要请张大山来弹琴,自己也坐在座上听。见张大山果然琴艺不凡,又长得相貌清奇,从容自然,毫无一般琴师的做作卖弄,心里渐有好感。别人听琴是听曲儿,苏小焕听琴是看人,一边听琴一边向苏焕轻声赞叹:“此人不俗,非一般男子可比!”过子一会儿,又说:“此人不俗,绝非普通男子——”当爹的能听不出来女儿的意思么,可是这个当爹的毫不避讳,当场就把张大山叫上来细看,惹得桌上的人不住笑话。偏偏这些客人除了张却安父子外,都是些狂放不羁的散人,开起玩笑来口无遮拦。有人起哄:“苏二学士能看上的人肯定错不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招了他做女婿吧!”

渐渐,有人开始送贴子给张老泉,邀请张大山去宴会间弹琴,酬劳优渥。商古县内的几个知名艺社也都找上门来,邀请张大山入社,张老泉一概回绝。父子两个绝迹于堂会酒宴间,但是清静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张大山的名头越来越响亮,经常有好琴、好事者携琴俱酒慕名找来,在他家的草堂上高谈阔论。自认为是仕女名媛的,不去他家墙后面听次《晨间曲》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他家墙后面的菜园子都给踩平了。又有很多人携子带孙地找上门来,要拜师学艺。张老泉开始还耐着性子待客,后来不胜其烦,干脆闭门谢客。

张大山个性安适,清静自然,并不以别人的吹捧或是指骂为扰,依旧每天早上在瞎眼老爹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中醒来,穿过庭院中的砂土路去巷口的药王井提回清水,先洒院子再洗脸,然后用他的焦尾短琴弹一遍《晨间曲》。《晨间曲》是七弦琴中必学的启蒙曲,从年幼学琴起,张老泉坚持要他每天早上弹一遍,他早就弹烦了,但是每次换曲子都被老爹重罚。张家祖辈都是靠七弦琴糊口谋生的琴师,到了张大山这一代,弹琴的天赋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十多年下来,却越弹越觉得这支曲子百弹不厌,百弹有百意,十根手指头随心意转有如神授。

张大山喜欢看《读此物志》,但书中有很多隐晦难懂的地方,看不明白,就揣着书到青衣巷找何其树请教。等到了何其树的家,他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何家的人身上多少有一点伏汐的影子,特别是何其树的小儿子何苦,眉目间和伏汐极为相似。

席间,张大山弹了一支《蒹葭曲》。他弹琴时,何苦就垂着手站在身后,坐上宾客不断向师徒两个指指点点。一曲终了,苏焕鼓掌叫好,向张大山招手说:“唉,那个弹琴的小子,你过来!”

张大山站起来走近桌前。苏焕身宽体胖,长着一脸大胡子,说话的声音也粗重宏亮。他对张大山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转头问身边的女儿苏小焕:“这小子长的到还算是清秀,但是象个瘦鸡似的,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大加青眼儿么,一个劲儿地夸奖他——”

忽忽数月,张大山带着何苦往来于宴席堂会之间,脸上平淡如惜,心里却对伏汐无时或忘。他依旧每天早起弹《晨间曲》,因为心里装了个伏汐,琴声就不如往日自然。夜静无人时,他往往弹起《蒹葭曲》。《蒹葭曲》源自古诗,诗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是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的意思。

知子莫若父,张老泉听林效曾讲了儿子掀帘子的事,哪能听不出来他心思,旁敲侧击地对张大山唠叨:“我家世代恪守祖训,安于清贫之乐。这许多年来我不置产业,就怕坏了你清淡的个性。我只求你做个衣食无忧、与世无争的清白散人。你看那些不择手段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一世虚荣招遥过市,心愚神浑、令人厌恶——人生匆匆百年,真正聪明、智慧的人,要懂得抱残守缺,只要身有一技、小富即安,绝不要有非份之想——”张老泉唠叨半天,张大山沉默无语。张老泉干脆直白地说:“你也不小了,等明年过了寒食节就为你娶媳妇儿。但是我绝不和做官的、做生意的人做亲家,更不会去舔着脸高攀人家!”张大山红着脸说:“爹,你放心,我知道祖训。”张老泉唉叹一声,转身去后院喝酒。

何其树见有人研究他的书,高兴了,把张大山当成知己,并让小儿子何苦拜张大山为师。何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何一更,小儿子是流亡路上生的,取名叫何苦。啥爹就有啥儿子,张大山有弹琴的天赋,何苦有读书的天赋,从小就熟读经史被,被人称为神童,但是何其树不让儿子读书。何其树操着央城腔说:“什么神童,那是骂人的话,神童就没有得着好的。我爹是神童,二十一岁中进士,殿试第一,结果被丁皇后那老丫的送进了双崖口喂熊。我也是神童,十五岁就入了太学,结果你瞧瞧,你瞧瞧,我得靠卖女儿过日子。何苦读书,何苦不读书,我宁愿他是个不识字的废物!”

何其树让何苦跟张大山学琴:“做琴师好,拔拉琴弦就能赚钱糊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他妈的不用纳税!”何苦自小跟着他爹颠沛流离,这住两年那住两年,见惯白眼,受尽嘲弄,到了张家集后就在自家的田地里春种秋收,早早就成了一个小农夫。他爹让他去学琴,他毫不犹豫地跪在张大山面前叩头,不住声地叫:“师傅”,接着就抱着铺盖卷跑到张大山家里,不走了。张大山年轻,还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又看何其树一家日子过得惜慌,有心帮忙,于是半推半就地收了生平第一个弟子。

张家的祖屋在张家集西镇的白衣巷里,和开医馆的林效曾家祖屋相邻,两家世代交好。白衣巷里住着的大多是工匠、渔民,或是说书卖艺、冶金卖药的,也有无业无忧的清白散人。林效曾家是三进七间青砖瓦房,前院开设“怡安医馆”,后院为居室厅堂。张老泉家院子很宽大,却只有三间烧坯茅草屋。他家几代都是琴师,行踪漂移不定,祖屋长久没有人居住,庭院荒芜不堪。张老泉归来后重新修整了一番,在前院里种百株绿菊,搭建了一座草堂,有柱无墙,堂中摆放琴几茶具,廊柱上自撰楹联:“午梦千山沐雪后,夜听云过长亭前”。中庭砂石铺路,草屋三间是父子俩的卧室,后院里有一棵百年老树,树冠亭亭如盖,树下设石桌酒具。张老泉很有些银钱积储,但是不治家产,日子过得简朴陈陋。

张老泉双眼不能见物后从不出门,日间坐在前院草堂上喝茶,夜里就坐在后院老树下喝酒,父子两的日子原本清静,但自张大山在张却安家弹了《大风破云》后,一夜成名。有位说相声的郭铁嘴当时也在酒宴上,回家后就挥笔撰文:《琴师之子大风破云振麻雀,狂生掀帘高山流水见知音》,立即得到弹唱评书人的青睐,传唱于街头巷尾。张家集是个热闹地方,老百姓喜欢扎堆儿传舌,但凡有聚会饮宴的,都以此故事为乐。张大山当时只是想一见知音,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可是说书唱戏的人不这么想,在评书戏文里不断油加醋,活活儿演绎了一个千古绝唱般的凄美爱情故事,张大山也由此得了一个“狂生浪子”的虚名。

何苦在张大山家的日子里,嘴巴乖巧手脚勤快,洗衣扫院打水做饭等一应大小活计都给包了,张家并没有什么粗重的活计,不到一个月,何苦就渐渐褪去满身的泥水,穿上张大山的旧衣服,学张大山把头发用青绳扰披在脑后,显出干净、灵秀样子。

林效曾和张老泉情同手足,看张大山收了个学徒,就劝张老泉:“老泉,你虽然眼瞎了但是洛北第一琴师的名望还在,如今大山声名鼎沸,何不借此时机成立琴社,你们爷俩开门授课,岂不是名利双收。”张老泉不许:“扯蛋。我是个瞎子,大山是个无知少年,怎么能为人师表。”

不久,有位叫丰岑的都察御使到商洲府公干,路过商古县,县令唐诏特地派人来召张大山赴宴弹琴。张老泉不敢不答应,遣子赴会。张大山在宴会上弹琴三曲,艺惊四座。御使丰岑和县令唐诏各赏银二两。张大山回家后对老爹说:“咱家几代琴师,现在你瞎了,我愿意继承祖业,不然何以为生?”张老泉无言默许。从此以后,张大山成为一名琴师,凡有召他弹琴的,需付酬银二两。二两银子几乎是天价,在洛河南北的琴师中绝无仅有,但却奇货可居,张大山竟然生意不断。

张家集紧邻洛河,横跨离江分为东西两镇,周边千里平原沃野,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破落户何其树自父亲被贬官下狱后,众叛亲离,门生故旧都躲得远远的,只好带着家人离开央城向北流亡。他原本是想远离洛南,到关外去投靠父亲的至交镇北将军安大用,但是到了张家集后就不走了,他怕冷,一想到关外两个字就要打冷颤。张家集不冷也不热,不湿也不干,离江、原江、松江在此汇入洛河,拿根竹竿就能在河里扎条鱼出来,何其树准备死在这。他女儿何良工嫁了张却安以后,他有了立锥之地,就开始写传记《读此物志》,传记里称张家集为央国缘起重镇:“上古时称为洛村,洛神与后弈居住在此,沿岸村郭如织,民间渔猎、纺织技术最盛。穆公时,曾在洛村筑凤台,高接云汉,其女弄玉曾居,至今洛河上时闻凤鸣——古央时,北边厥戎、犴狨破境,掠五万人为奴。后洛村人张旦旦率七十族人逃回,改洛村为张坞——前央时,张姓商人捐资建洛神庙,为央国庙宇之最——后又经战乱,两毁两建——央始太祖后,三百年太平,张家集又日渐兴旺,虽久劫之后不复古央盛况,两岸汀皋驻舟,江上白帆如墙,皆是往来江海之商——呜呼,可惜三百年劫数将至——”

何其树写的书半文半白,前言不搭后语的,想起一句写一句。何良工把他的书刊印了几百册,放到镇上的书肆里去卖,一个月只卖出去三本,三本书都是张大山买的。何其树在《读此物志》里评价了张大山:“西镇有少年张大山者,善弹《晨间曲》,琴声如风吹云动,光透暗水,有丝丝禅意。可惜他,是个贱民白丁!”张大山把《读此物志》读给老爹张老泉听,张老泉说:“写书的人实在无聊,比我这个瞎子还寂寞。”

张老泉眼睛没瞎时是商古县城“云语社”里挂牌的琴师,名气很大,号称“洛北第一琴师”,每次赴召给人家弹琴要取酬金六百文钱,相当于大半两银子,要价也是洛北第一,可是越贵越有人找,商洲地界的官员文人们聚会时偏要点名召他去弹琴,找的人多了就要排队预约。也有很多人来找他学琴。弹琴是卖艺,谁给的钱多他就去谁家弹;教人弹琴是传艺,他不收钱,常有学琴的人在他寓所门前候着。后来他得了眼病,出门需要儿子带路,张大山经常背着琴、领着爹混迹于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酒宴茶会上。再后来,张老泉连琴弦都看不清了,就带着儿子从商古县城搬回张家集的祖屋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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