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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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楼酒店老板董梦琛这时站了起来,双手接连‘叭叭—叭叭—’地拍着巴掌,等屋里人都把眼光都看过来,他慢声细语说:“各位邻里高贤,我在这里要荣幸地宣布一件大事,刚刚离生已经和我商量妥当,明年安翁六十六岁大寿,就在小店临江楼操办。届时,离生要请央城三家班人马前来为安翁祝寿,国旦玉锦儿也将亲来献唱,此举必将成为商洲地界空前绝后的盛事呀!”

董梦琛的话说完,堂屋里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吹呼声。央城的三家班是当世最有名气的戏班,当家花旦玉锦儿更是名动天下的大角,坊间传闻她被驭缰皇帝所幸,因此被称为‘国旦’,上至百官、下至庶民,都以一睹其芳容为幸。

里正张恩旦脱下帽子,露出精光的脑袋,努力睁开浑浊的小眼睛大着舌头说:“安翁是一方贤达,连央城也知道了他的名号,国旦玉锦儿才能屈尊能到咱张家集上来,让洛北百姓都能一饱眼福,嘿嘿,一饱眼福!趁今天我镇贤达集会,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安翁的大公子张合生先,即将荣任本县县丞,这更是张家集东西两镇的大喜事啊!”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从内堂挑着帘子出来,说了声:“伏汐小姐到。”然后叉手低头站门旁。宾客们都伸长脖子看向内堂,院子里流水席上划拳劝酒声也渐渐低落,好多人拥进堂屋来,想要一睹双姝风采。

只听内堂的珠帘后“铮”地传出一声琴响,有女子说:“姐姐伏潮随母亲去探望外婆,伏汐为各位宾朋弹琴,有辱清听。”随后,一阵琴声透帘而出,缓如细,回旋婉转。

这支曲子叫作《春痕曲》。七弦琴的曲子大多取自诗词,《春痕曲》又称《杨花》,即有“算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之恨,又有“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的趣,因为曲调特别复杂,一般人弹不来。宾客中并没有几个懂琴的人,只觉得琴声有时高亮,有时低缓,有时像似杨花扑面,有时又像柔丝细涓。其时正当晚春,这曲子应季应景儿,听起来格外悦耳舒心。

伏汐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即使如张洛皋这等酒肉之徒,也听出伏汐的曲调音节里了无俗气,绝不是她哥哥张离所能比的。只听帘子里的伏汐说:“我刚才弹的是《春痕曲》,因为练习不久,技法不精,让贵客们见笑了。”宾客们听她说话语音平缓明晰,清新适耳,似乎比琴声还要动听。

张洛皋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又喝了一大碗酒,伸衣袖抹着嘴说:“噢,原来是春痕曲儿,我还以为是仙乐呢!但是太短,没听够,伏汐小姐再弹一曲儿,再弹一曲儿!”俞师爷神魂不定地跺脚说:“唉呀—唉呀,惭愧—惭愧,我半辈子都在安翁府上谋生计,还是第一次听到伏汐小姐弹琴,真是名师高徒,世所稀有,世所稀有啊!”

伏汐在帘子里“嗤”的笑出声来,说:“师爷讲话夸张的很,我不过跟着师傅学了几年,还差得远呢。想必你没听过琴师张老泉先生弹琴,那才能称得上世所稀有呢。”

俞师爷惊讶说:“小姐说的是白衣巷里的那个老瞎子张老泉么,他又老又瞎的,怎么能弹得比你还好,打死我也不信。”

张却安微笑说:“俞师爷有所不知,张老泉当年号称洛北第一琴师,名噪大江南北,风光无限哪,就连并洲王驭漉想要听他弹琴都得排队候着。他弹了一辈子琴,你们小辈人哪能比得上。要算起来,我和张老泉是五代宗亲,他要叫我一声哥哥,年幼时常一起玩耍。本次喜宴,我还特意让人给他送了请柬,唉,可惜他现在眼睛瞎了,怕是再也不能出门儿喽——”

这时,坐在张却安下首的怡安医馆掌柜“赛华佗”林效曾开口说:“安翁和老泉是五代本家,我和老泉家是三代世交,又是比邻而居,据我所知,张老泉自眼瞎后从不出门,已经多年不碰琴了,不知道伏汐小姐在哪里听到他弹琴?”

伏汐说:“有天早晨,我和姐姐经过白衣巷,听到老泉先生家院子里有人弹奏《晨间曲》,那是世间少有的奇奏神韵,不愧第一琴师的名号。”

俞师爷的瞪眼几乎要瞪出来,诧异说:“《晨间曲》,我们都会弹啊,不过是个启蒙的曲儿,哪有什么神的哩?”

伏汐说:“师爷,《晨间曲》不贵技法,而贵气韵。虽然是支普通的曲子,但是每个人弹起来都不一样,曲子中晨间清明的气韵一般人是弹不来的。我和姐姐常去张老泉先生家墙后听琴,想学他弹琴的气韵,有一次还拉着师傅一起去听。师傅听了说,弹琴的人心无尖埃,神气合一,有大乘之象。但听琴音却没有老象,而如新春少年,不想张老泉先生如此胸怀,竟然以一琴终老,十分可惜呢——”

“哈哈——”林效曾笑了起来,说:“伏汐小姐,魏五夫人果然见识非凡,弹《晨间曲》的人并不是张老泉,而正如夫人所说,是位新春少年,此时此刻,他就在此间堂上。”

伏汐惊讶问:“林先生,你说弹琴的人是个少年么,他—他就在我家里吗?”宾客们听两人说得传神,又听说弹琴的人就在堂上,都转着脑袋四面察看。俞师爷说:“林掌柜,你说的人是哪个,快让他出来弹个曲儿。”

林效曾笑着招手:“大山侄儿,你来为伏汐小姐弹《晨间曲》。”

宾客们顺着林效曾的手看去,只见宴席末端座位上站起来一个清瘦的小子,身上穿着青色粗布衣衫,衣裤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虽然旧却很干净,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也没绾起,只在脑后用根青布绳简单扰扎着,一头长发向后披在肩背上,额头光洁,目光明亮。

那小子走到四色花树下的琴几旁,向张却安、林效曾躬腰行了礼,从容说:“小子张大山,是琴师张老泉之子,代父亲来向大伯贺喜,现奉林叔父之命弹琴,但此时天色向晚,不是晨间,我为伏汐小姐和诸位长辈弹奏《大风破云曲》。”

说完,那小子张大山盘腿坐在琴凳上,双手一齐向琴上拂去。一阵的清冷的琴声应手而起,宾客们只觉得耳中、眼中、心中同时一震,屋子里似乎也为之一暗,内堂的珠帘不住晃动。

只见张大山双手飞舞,十只手指在琴上按、提、挑、勾、揉、挤,幻化成一片虚影。琴声咆涌而出,一时之间如有狂风暴起,间杂飞沙走石、鸟鸣马啸、树摇叶落、涛水拍岸、强风扯帆之声,众宾客如同身裹飓风之中,摇摇不能自己,又觉得有如利风刮面,吹衣欲起。

大风盘旋了好一会儿,慢慢扶摇直上,渐高渐远,堂中也似乎渐明渐亮。终于,风止云消,归于一片寂静。

忽听‘啪’的一声响,一只麻雀掉在堂中砖地上。原来这只麻雀一直被张大山的琴声挟裹着,竟然晕了过去,琴师停歇后从檐间摔落下来。接着又听‘啪’的一声响,俞师爷一直举在嘴边的酒杯终于把持不住,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大张着的嘴也总算合上了。宾客们也都回过魂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飓风,人人整衣扶帽,四周一片嘘声。

张却安惊叹:“琴师之子,果然是琴师之子,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张大山正要站起来,内堂的帘子后忽又传来“嗡”地一声琴响,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询问。他不假思索地在琴上弹指,回以“铮”的一声。帘后缓缓传出叮嗡琴声,弹的是《流水曲》。张大山侧耳倾听,琴声如流水婉延,漠漠无边,忽然遇到了曲折处,振弦发出“嗡—嗡—”的颤音,像是在邀请他共赴美景。一瞬间,张大山的心里泛起波澜,如有无尽的细雨洒落平静湖面,又像似空旷寂寞的山谷间突然开满鲜花。他沉肩拂弦,弹起《高山曲》。

《高山曲》、《流水曲》是央国古曲,俞伯牙、钟子期以琴相知的故事世人皆知。有道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张大山是琴师之子,从小就学会这两只曲子,但是无人以对,也从来没体会到曲中深意。这时候伏汐流水般的琴声一出,他立刻就觉得和伏汐心意相通,手随心动,两人琴声丝丝入扣。张大山的琴声像似高山,渊停岳峙,悠远静穆,如倾如述。伏汐的琴声像似流水,曲迴清婉,如缠如绕,似梦似幻。弹到后来,山为水源,水自山出,山水交融,已成知已。

曲罢,余音久久不绝。四处座上一片唏嘘声,众宾客纷纷赞叹,都觉得精彩绝伦,不虚此行。

张大山抬眼愣愣看向后堂,珠帘后隐约有女子身影正在看着他。张大山沉眉低肩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直直地走向后堂,伸手就把后堂门上挂着的帘子掀开。只见帘内人身穿绿裙湘衫,肤白似雪,笑靥如花,似乎知道他要来掀帘子,正悄然候立。

两个人目光相对,一时间万籁俱寂,万千世界,尽成虚无。

张大山呆立注视伏汐,全不知身后乱成一锅粥。央国是礼仪之邦,所谓礼教廉耻,讲究的就是尊卑上下、男女有别,到别人家去作客没经过主人允许是不能见女眷的,就算是本家的亲戚也不行。谁也想不到这个清瘦的小子如此色胆包天,如此不知廉耻,如此狂妄,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掀人家内堂的帘子,何况是张却安家的内堂,这种事闻所未闻。一时间人人都撑目结舌,片刻后,堂中哄乱,有人伸指怒骂、有人嘲笑起哄。张离气得脸都青了,冲过去抓住张大山的衣领,挥手就打。

伏汐挺身挡在张大山的身前,张离对这个妹妹似乎很是敬畏,硬生生地收回了手。伏汐伸右手拉起张大山的左手,缓步走出内堂,堆挤在堂里院中围观的宾客纷然让出一条道路。

伏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张大山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宾客,穿过自家的厅堂、院落。一直走到大门外,伏汐才放开张大山的手。

原来,张却安第九房老婆名叫何良工,是原礼部伺郎何大挺的孙女。何大挺早年因为牵扯考场舞弊案被流放到巅北的苦海冰原去了,儿子何其树一家辗转流落到张家集。官宦人家的子弟一旦破落了,就会比老百姓更穷。何其树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干,穷的连裤子也穿不上,按他写的传记《读此物志》里话就是:“腹有诗书,体无全衣,潦倒不能自给”。后来他女儿何良工自托媒婆,嫁给张却安为妾,为父亲换得数亩水田一座瓦屋。何良工是人所共知的美人,又知书达礼能写会画,嫁给张却安后第三年生下双胞胎女儿。别人家的双胞儿都是着接着脚相续落地,何良工却是鸡叫头遍时生一个,另一个直到太阳下山才落地。那时正值隆冬,国师魏五夫人到张家集来探亲,听说这事后特地来张家探视,仔细察看了两个女儿的相貌筋骨后,分别取名为伏潮、伏汐。又几年后,魏五夫人辞官归隐张家集,在果老山里建筑坚竹巷,把伏潮、伏汐招去收为弟子。

魏五夫人是当世第一奇人,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号。坊间传闻她日常和仙人往来,能呼云唤雨、颠倒四季,长生不老,很多百姓家里都供奉着她的画像。张氏双姝作为魏五夫人仅有的嫡传弟子,自然也声名远扬,传说纷纭。几年前,当朝宰相邓拓府上丢失了先皇夜歌所赐令玺,百般搜寻无果,命令太学博士张全专程回乡请魏五夫人卜算,魏五夫人避而不见。张全于是请教两个妹妹,双姝说:玉在土下。张全以此回复邓拓,邓拓将府中庭院掘地三尺,果然找到了令玺;又有洛北名捕薛正生有两个双胞儿子,听说张氏双姝的名号前来提亲,双姝说此两子生不逢时,命里注定要飘泊他乡。果然,次年春天双子出游,被关外马匪游军掳去,至今还没赎回。类似的离奇传闻层出不穷,什么双姝通晓阴阳、隔空取物,又能合二为一、日行万里,等等异论,奇幻无端。张家集镇上人人均知有伏潮、伏汐,却没几个人见过她们。这时候众宾客们听说张氏双姝要出来弹琴,所以人人好奇,停筷不食,注目等待。

张离依次向宾客们敬酒,这时敬到主管镇上水运码头的吏使吴六奇,吴六奇手捂着酒杯说:“离生,刚才听你弹琴,调子喜盈盈的令人高兴,但是我们早就听说伏潮、伏汐两个侄女儿是魏五夫人的高徒,琴艺高超,今天你家双喜临门,来的都是至亲好友,何不把你两位妹妹请出来,弹支曲儿,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张离一怔,迟疑地看向张却安。吴六奇和张却安是儿女亲家,两家一向交好,但是张家的女儿张今芩嫁入吴家五年没生子女,吴六奇有心为儿子纳妾,又怕张却安怪罪,一直在心里合计着,敢怒不敢言,这时候就借题发挥,想让张家女儿露露脸。众宾客听他这么说,突然都不说话了,一起都看向张却安。

张却安摆手说:“这有什么难的,去叫伏潮、伏汐来隔帘弹琴。”身边的仆从答应一声,小步跑向后堂。宾客们都停下吃喝,互相低头耳语,眼光瞄向后堂。

当着爹的面不揭儿子的短,何况是张离,宾客们都纷纷乍舌称赞。身穿黄绸大褂、瘦高精干的师爷俞鸥波晃着身从座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央,伸着细长的脖子朝周围抱拳。他已经喝得醉意微曛,大着舌头说:“安翁啊,你就爱给我面子!我俞某人生平干的最聪明的事儿,可以说最大的成就,就是找着安翁这个东家。但要说我教人家离生弹琴,我还真不敢贪这个功,不是我俞某人教的好,自古以来就是啥爹就有啥儿子,人家离生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放眼东西两镇、商古县内的青年才俊们,无出其右者,无出其右者啊——”

座上有四方客栈老板曲中流,和张离是酒肉之交,拍着巴掌在一边应和:“俞老头儿,你还真有点儿自知之明,人家离生本来是当代千里马,更胜安翁当年啊,让你你俞老头儿来教,还不教出个千里驴来——”

洛河大桥下的富贵舟栈老板张洛皋仰头干了一碗稠酒,双手拉敞开衣襟,拍着肥白的肚皮粗声大气说:“哈哈,离生最爱在船上弹琴,只要他的红船经过柳河湾,我舟栈的那些姑娘们都伸脖子坚耳朵在那等着。我说你们等个屁啊,离公子的琴哪是给你们听的,你们只配听我张大官人唱晕曲儿,哈哈,哈哈——”宾客们都随着张洛皋的话哄笑起来。张离被别人拍马屁拍惯了,脸上也不红也不白,笑吟吟地依次向宾客们敬酒。

说到张合做了县丞,堂里堂外的人一起鼓起掌来,这次掌声持久不衰,倒并不完全是阿谀奉承。张却安的大儿子、张扬的父亲张合为人谦恭干炼,处事公平严谨,在商古县内深得民心,很有声望。俞师爷稠酒喝得多了,兴奋异常,伸着细长的脖子喊:“安翁啊,你给我们讲讲,讲讲,你这福气是怎么修来的,你们老张家有什么治家取世的秘方,让我们也跟着学一学——”

张却安在吹捧声中渐渐又高兴起来,手捻短须眯眼微笑,很享受众人拍的马屁。酒宴上欢声笑语,张扬惹出的一场风波慢慢平息。

堂屋里立即乱了套,张洛皋气得发疯,跳起脚来要和张扬拼命,但却扑倒在身前的桌子上,酒菜四溅。周围人都过来拉扯劝阻。张离正和镇上的临江楼酒店老板董梦琛低头商量事情,这时连忙跑过来,抬腿踢了张扬一脚,大声训斥:“你个小混蛋,赶紧给我滚出去!”边骂边把张扬向外推。张扬甩开张离,仰着头走出屋去。张洛皋被人拉扯没法动弹,跳着脚指着张扬背影骂:“小王八蛋,她疯了傻了怪谁啊,就怪你!人家要赚钱养爹妈,当花娘当的美着哪,和你什么关系。你他妈非要把人家弄回去,让全镇人都耻笑她,她能不疯吗!她下半辈子都是个没人要的破鞋——”

张却安儿孙满堂,只有这个大孙子不务正业,是个惹祸的主儿,今天竟在自家大喜日子里闹事,他气得浑身哆嗦,离座亲自为张洛皋擦去身上的酒水,不住道谦,其他宾客也都纷纷劝说张洛皋大人不记小人过。张离安排仆役们收拾了摔倒的桌椅,重新置酒布菜。

这时,张却安的大孙子张杨摇摇晃晃地走进堂屋,转着头四处撒摸着找人。张洛皋看张杨进来,笑声嘎然而止,脸上变了色,悄悄躲在曲中流身后。

张扬是个楞头青,不愿意读书,也不愿意随爷爷做生意,只喜好舞枪弄棒、好打不平,人送外号“二青子”。叫他“二青子”,是因为张却安四儿子张茂没投军时也是个出了名的剌儿头,人称“大青子”。张扬较之四叔张茂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不务正业,却有一群无知的小子追随他,自称“二青帮”,成群结伙地惹事生非、打架斗殴,从县上到乡间,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张扬有个儿时的玩伴叫玉锁儿,年前被她爹卖到富贵舟栈上做花娘。富贵舟栈是个水上青楼,这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张扬听说玉锁儿成了花娘就发起了疯,也不去怪玉琐的爹,指着鼻子骂富贵舟栈老板张洛皋逼良为娼,带人乘黑把张洛皋装入麻袋里暴打了一顿,还放火烧了富贵舟栈的三只红船。这件事轰动一时,两家费了无数口舌和钱财才把事情平息了。

那时候世道还算太平,官宦和富家的子弟大多学弹七弦琴,经常要搞些携琴出游、以琴会友之类的聚会,视为高雅娱风。尤其是文人墨客们,凡有聚会必叫来两种人来助兴:一种是戏子,另一种是琴师。这两种人嘴里唱的是戏、手里弹的是琴,说是高雅娱技,其实就是卖艺的。专业的戏子和琴师都在云语社、花间坊、三家班、六家坡、九凤园等等大小社团,挂牌待召,技艺高超的也能成名成家,富有酬金,但是地位低下,属于下九流。

张离英俊潇洒,身穿宝蓝色绸衣,头戴青丝软帽,帽侧簪着一朵白色绢花,端坐在七弦琴前弹了一支《高堂饮宴曲》。。一曲终了,宾客们听没听的也都纷纷鼓掌叫好。张却安手抚短须笑眯眯地说:“我家老五自跟随俞师爷学琴,也算小有成就,今天让各位高邻见笑了。”

张洛皋久混江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挨了打静养一个月后,心里却憷了这个心狠手黑的小混蛋张扬,怕他再来纠缠,派人将玉锁送回家去,买人的二十两银子也不要了,毕竟在张家集做生意谁也不能和张却安家为敌。谁知玉琐被送回家后,人变得痴傻,见人就叫恩客、大爷,连张扬也不认得了。这时候张扬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堂兄弟们喝酒,听见张洛皋在堂屋里大声粗气地说笑,想起玉锁痴傻了,又气不打一处来,寻着声音找进堂屋来。

张扬醉醺醺的横着身子找人,堂屋里的客人都躲着他。张洛皋藏在曲中流身后,但是他胖,曲中流瘦,只藏得住一半身子。曲中流看张杨走过来,知道没好事,赶紧脚底抹油,闪身躲到一边儿去。张扬站在饭桌前,沉着黝黑的长脸瞪视张洛皋。张洛皋浑身发毛,竟然流下汗来。他倒并不是真怕,而是发憷张扬身上那种初生牛犊般的生猛。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舟栈老板,和这个混账小子扯不清会遭人耻笑,这时候就转身跑了更要遭人耻笑,尴尬之下挺起肚皮,急扯白脸地说:“二青子,事情早都过去了,玉锁回家了,银子我也不要了,看在你爹、你爷的面子上,你打我也就算白打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洛皋不提他爹、爷的面子还好,张扬心里正气着,他爹忙着升官、他爷忙着取小老婆,在这里大摆酒宴,他的母亲病倒在床榻上却没人关心。他扬起长长的手膊,甩手就地打了张洛皋一个嘴巴,大声说:“人是送回去了,可人还是那个人吗!”

晚春时节,张家集西镇的大绸商张却安纳妾,遍邀知交好友和本家亲戚们聚会。张却安是本地商会的长,垄断洛河沿岸的布料、绸缎和香料生意,他家几世经营,“享运绸庄”随洛河之水遍布南北东西之境,并远涉重洋,是张家集东西两镇的首富之家。张却安虽富,却不好烟酒不赌钱,只是越老越好色,接连娶了十二房妻妾。央国国风浮华,富商大贾们都讲究“三多”:银子多、妻妾多、儿女多。张却安十二房妻妾给他生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五个儿子都很长脸,各有成就:老大张合在商古县县衙做主簿;老二张全在皇都央城太学院任首席博士;老三张成、老四张茂均在戍北守军营中为伍,张成积功至副将,张茂为镇北将军安大用的贴身侍卫。张却安做了一辈子生意,老于江湖世道,不吝金银资助子侄辈的前程,子女均婚配名家旺族,当地为官、经商的都和他结交成党,洲县府衙、庙宇学堂皆受其资助,数十年来威积一方。

本次已是张却安娶第十三房小妾,正值他大儿子张合从商古县主簿升任为县丞,双喜临门。做生意的道道,小买卖要讲究精打细算,大买卖要讲究谋划造势,势造得越大门头就越亮,门头越亮人脉就越广、底气就越足。张却安身为商会会长,事事都讲究排场,娶个小老婆把全镇的人请来一半,在他家宽阔的院子里摆起流水席,堂屋里设十三桌贵宾席,东西两镇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张家集的里正张恩旦虽然是一镇之长,但是在张却安面前也就是个跑腿儿的,颠着两条短粗的腿里外忙着待客。商古县县令唐诏专门派人送来一株七尺四色花树,摆放在堂屋中间,张却安的小儿子张离坐在花树下弹琴助兴。

张却安五个儿子里,只有小儿子张离跟在他身边经商。张却安年纪渐大,日常生意往来都由张离出面打理。张离精明强干,才刚刚二十出头,却随父亲练得人情老道,能查人色。今日他父亲娶小老婆,他就在酒席间主动为宾客弹琴助兴,深得张却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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