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竖竹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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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直到深夜林家夫妇也没回来,张大山只好带着阿端回到自己家里住宿。第二天林家夫妇还没回家,到洛神洛去找也不见踪影,张大山有些着急,阿端反而安慰他说:“哥哥你放心吧,他们是大人,不会走丢的。”

第三天中午,张大山端坐在怡安医馆堂中细研《行医日录》,阿端也拿了本《律声集》盘膝坐在对面,一边吃板粟,不时从书上抬眼瞄着他,用红头绳扎着的两只小发髻不住颤动。

张大山研究医术的初衷,是心里存着要医治老爹眼病的念头,但凡能找到的医学、药学典藉都研读几遍。杜惜春手稿被他翻烂了,已经重新抄过两遍。可是他越明白医理,越是知道医药之道深浅有限,父亲的眼睛已经完全坏死,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光明了,更何况父亲近年来肺病缠身,身体日渐衰弱,恐怕有生的日子不多了。张大山心里难过,不自禁“唉”地叹了口气。

张大山忙站起来召呼问好。苏小焕把手里的两包吃食和一坛醪酒放在桌上。张扬拆开纸包,见有白切三江鱼、糟鹅肝、水芹火腿、清油仔虾、鳝丝江苔几道菜,知道不是用自己那几十枚铜钱买的,挥手说:“好!难得二学士破费,大家一起喝几杯酒吧。”

苏小焕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四个人一起吃喝起来。阿端很喜欢苏小焕,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苏小焕听了仰头笑起来,一时间花枝乱颤。张扬问:“二学士笑什么?”苏小焕看看张扬,又看看张大山,笑吟吟地说:“林阿端问我,要选你们俩哪一个做新郎。我正想要问问,你们两个谁敢来娶我?”

张扬右手端着《行医日录》看,左手伸手指着张大山说:“让他娶你吧,我就要媳老婆了。”苏小焕拍着手说:“好极好极,二青子要娶媳妇了,有人管着你,张家集就少了个祸害。”阿端问:“张扬哥哥,你要娶谁做老婆?”

张扬说:“玉锁。”张扬为了花娘玉锁火烧红船的事几个人都知道,但听说他要娶个花娘为妻,都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张扬闷声说:“玉锁是因为我才傻的,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后骂她一辈子。”苏小焕点头称赞:“难得,看不出你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我原来小看你了。”

阿端突然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何苦。”几个人笑起来,苏小焕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阿端说:“因为他实在太可怜了。”苏小焕揽着阿端的肩说:“何苦可怜是因为他父亲运气不好,等到何苦有了自己的运气,就不可怜了。”

阿端问:“人人都有自己的运气吗,等何苦有了自己的运气,那他还是何苦吗?”苏小焕说:“人人都有自己的运气,但是何苦最后还是何苦。就像眼前这两位张先生,张扬是奔腾百里的原江,张大山是水流平稳的原江,虽然各有各的命运,可是无论怎样流转,总有一天还要汇集到一起,如同三江汇入洛河,洛河汇入西海,西海汇入银河,往而不复,却要殊途同归——”

苏小焕正说着,张扬突然“啊!”地大声惊叫起来,把手里的《行医日录》端到张大山眼前,兴奋地大声问:“这是真的么?”张大山接过书看。原来《行医日录》最后一章里录有各种医药传说,张扬正看到其中有一条:“故老相传,大雪巅山之北有苦海冰原,中有百年苍熊,得其胆食之,可消百病;得其心食之,可起死回生。”

张大山摇头说:“这只是传说。就算巅北的苦海冰里真有百年苍熊,又有谁有本事去杀熊取胆——”

张扬伸手抢回书,“嚓”地把写有百年苍熊的这一页给撕了下来,张大山惊问:“你干什么?”

张扬把书页揣进怀里,站起身向外走,边走边说:“我这就去苦海冰原,杀熊取胆,回来治好我母亲!”

几个人吃惊地看着张扬匆忙出门。张大山转头看见张扬抓的药还放在桌边,拿起药追了出去,张扬身影在大门口一晃而出,张大山正要张嘴叫住他,却见一个位鸡皮白发、灰衣布鞋的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门边,正是三天前来找杜秋芝的那个人,身后停着一辆驴车。

张大山停下脚步,老太婆伸右手递过来一封绿色的信封,盯哑着嗓子说:“有信呈送给张大山先生。”

张大山站起来接过信拆开看,里面是张绿色娟笺,只写了一行字:“安置老小,速来坚竹巷。”没有名头,也没有落款,但笔迹端秀,一眼可见是杜秋之笔迹,绝无假冒。

张大山把信纸前后看了几遍,转回身送走了苏小焕,简单收拾停当后,锁上怡安医馆大门。

张大山请老太婆稍等,带着阿端回到家里,蒸了一锅面饼,约够老爹和阿端三日之粮,叮嘱老爹和阿端不要出门,自己速去速回。他们父子日子清静,也没有什么要紧事,生活起居都由张大山安排,张老泉并不过问。这时候听说儿子要去坚竹巷,张老泉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却也没出声阻止,清瘦脸上一无表情。

张大山又在桌子上给何苦留了字条,出门来见老太婆。阿端亦步亦趋地紧跟身后,无论如何说劝恐吓,就是不肯离开,嚷嚷着要去找妈妈。

老太婆核桃皮般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嘴里漏着风说:“张先生放心,坚竹巷里好玩的物件儿多着呢,这样漂亮的小女孩,我家姑娘们一定喜欢,你就带着她去吧。”阿端立即走到老太婆身边,拉起老太婆的衣襟扭过头不看张大山。

老太婆先把阿端扶上驴车,然后伸手请张大山上车。张大山无奈,只好任阿端跟着去。老太婆坐到车夫身边,突然回过身冲着阿端“咯”地挤出一个生疏的笑,脸上的皱纹泛裂开来,咧开的嘴里牙齿稀疏,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阿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缩头把脸埋在张大山的怀里。

车夫甩鞭驾驴,灰驴腿长脚健,车行轻快。只听蹄声答答,转眼已过巷口的“扶余老面馆”。这时候正当饭口,面馆里传来阵阵吵杂的叫面唤酒声,后厨的窗子里向外窜着浓浓的白烟和饭菜香气,隔窗看到吕老七双手拉着两条长长的面,正投向锅中滚水里,他老婆用把长柄木铲不住在锅里搅着。

驴车转出巷子,沿着笔直的洛河大街向西直行。街上人来人往,张却安家的享运绸庄占据大街三间店面,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傲然而立。邻家小子霍栓郎赤裸着上身,正在码头上忙着卸商船上的布匹。阿端扬臂高呼:“栓郎,栓郞——”霍栓郎充耳未闻,汗水在他精壮的背臂上闪泛日光。十几匹远从西方异域来的骆驼停在松江大桥桥头四方客栈前,金发碧眼的驼商正从骆驼身上取下各种稀奇古怪的异域之物。

驴车驶上松江大桥。松江大桥是当世土木大师钟士钊亲自督工建造的,横跨松江,可以并行六辆马车。松江在桥下湍急而出,汇入洛河。鱼贩们在桥上叫卖本地特产三江白鱼。几个从戍北守军兵营中脱逃的兵丁赤头束甲,不停地向嘴里倒着酒。洛神庙耸立于大桥西端,宏大殿顶在红墙绿柳后面层层叠叠,无数善男信女蚁集庙前,在烟火缭绕中听金和尚讲述信奉轮王之道,金和尚的满头金色香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过了松江大桥就进入张家集西镇,西镇的花衣巷庞大杂乱,无数外来的破落户和无业游民聚居在此,一些衣衫破烂的人聚集在岸边向河里指指点点,隐隐听见有人喊:“玉锁投河啦,玉锁投河自尽啦——”阿端突然指着河里对张大山说:“那是张扬哥哥!”

张大山看河里看去,只见张扬双手托抱着一个女人,正奋力趟开浅滩边上的绿藻向岸上走来,一边走,一边仰脸向天哭嚎:“玉锁—玉锁——”他怀里抱着的女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驴车不断向西,经过镇西张果老祠后,渐渐偏离洛河水道,向果老山行去,钻入粗壮高大的毛竹林中。张大山出生在商古县城,十三岁跟着父亲来到张家集,只觉得这个地方处处透着历史沧桑,风土人情别具一格。但在他心里,一直怀念着古朴宁静的商古城,对喧嚣奔腾、一切如洛河之水逝而不回的张家集始终怀有异乡般的游离感。

果老山是方圆百里内唯一山丘,连绵数十里。山下砚溪环山流转,水质清纯,四季常温,溪中盛产红鲤鱼味道鲜美,远近闻名。这里原来是个休闲钓鱼的避暑胜地,自从魏五夫人隐居此地后,在山中广植绿竹,数年之间竹高成林,曾经有人在竹林中迷路,一连几天在方圆里许的地方转来转去;又有人在林中看见巨莽粗如水桶,惊吓昏迷,从此痴呆;有人在竹林中看到仙人乘鹤,百鸟祥集;也有人见到恶魔捉鬼,虎啸龙吟。传说越来越离奇。世人敬魏五夫人如神,由敬生畏,渐渐游人绝迹,果老山之名也被“坚竹巷”所取代。

灰驴一入竹林,突然发力奔跑,快似奔马,在林中左突右转,有时突然掉头又向回走,然后又回身向前。车夫和老太婆都默不出,一任灰驴自行其道。竹林里静谧无声,根根粗竹密集高耸,森然阴凉,广茂无边。阿端有些害怕,紧拉着张大山手,头偎在他怀里。

过了砚溪上的小桥后,驴车向山上爬去。山上的竹子更加高壮紧密。张大山认真观察所经之路,但满眼都是绿竹绿草,似乎空气也是绿色的,并没有道路可循。灰驴跑足有一个时辰,翻越两道小山岗,又沿着砚溪一直跑到果老山谷底深处,终于停了下来。

老太婆请张大山和阿端下车,指着密林深处说:“竖竹巷到了。”

谷底密林中,一座白墙黄瓦的高大院落出现在眼前,两扇大门是黄铜铸造,飞檐下挂着一块黑匾,上面铭着四个黄铜大字:“坚竹巷子”,左侧小字落款为“温稷山题”,笔态端凝,森然有气象。

老太婆垂腰伸臂在门前石阶下一按,铜门向内缓缓开启。老太婆伸手作请,张大山拉着阿端走进院子。

院内平整开阔,四处种植着丛丛矮小精致的剑竹,间杂高大的不知名的花树,树上盛开着碗大的红花,花色艳丽,烂若云霞。

老太婆身驼背弯,但是走得飞快,引着张大山和阿端穿过一排排的花树。院里的地面是烧浇过的黄泥,坚硬平整,寸草不生。花树间落英缤纷,红白满地,蝶飞蜂舞,异香扑鼻。阿端一路上很是害怕,这时候活泛起来,放开张大山的手在树丛间奔跑着追逐蝴蝶。

一只白羽红嘴的水鸟‘嘎、嘎’鸣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张大山正惊讶山中怎么会有水鸟时,花树尽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幽静的湖水,湖面清澈如镜,水面上架设着一条长长的毛竹栈道,遥不见彼端,对岸高处有数十间大大小小的白色房屋高低错落,屋顶红色的琉璃瓦迎着夕阳闪闪发光。岸边近水处张铺着片片鱼网,一只白鹤在水边独脚而立,挥动着翅膀引胫高鸣,象是在迎客。

张大山自从进入竹林以来,直到进了院子才又见到阳光。院外高竹蔽日,幽冥昏暗;院内却是花繁如锦,白屋静水,夕阳红恽洒落林稍水面,更衬得此地此景如梦似幻。

老太婆当先在水中栈道上穿湖而过,湖尽处又是花树竹丛,一条溪水自山谷深处流入湖泊,间间白屋草堂沿溪而设。老太婆走到面临湖水的一间宽大的白色房屋前,向内推开门,抻手请张大山两人进门。

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宽长的木桌,有十几个人围桌团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服饰各异,林效曾夫妇也在其中。阿端看见妈妈,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杜秋芝把女儿抱在怀中,眼睛却直视张大山。林效曾瞪了张大山一眼,责怪说:“怎么把阿端也带来了!”

长桌北端的主人位上站起一个高壮秃顶的中年人,大声问:“这位就是张大山先生吗?”林效曾说:“他就是舍邻小侄张大山,琴师张老泉之子。这位是小女阿端。阿端,快叫各位伯伯、奶奶好。”阿端乖巧礼貌地向众人问好,桌上人纷纷答应,心不在焉地夸奖阿端漂亮聪明。

杜秋芝说:“魏先生,我侄子年纪还小,让他来参与医治魏五夫人,实在是迫不得以,让我先向他讲明情况。”秃顶中年人点点头。林效曾站起来刚要张口说话,杜秋芝向他摆摆手,他就闭上了嘴。杜秋芝向张大山介绍桌上人:“大山,在座的各位都是当世名医。这位是留云寺再农大师,这位是阳项三生会大法师冬至婆婆,这位是洛南神医倪简三先生,这位是起死回生单迎春先生,这位是御医黄焙芝先生—”张大山一一行礼问好。再农大师身穿黄色僧装,慈眉善目,微笑点头;冬至婆婆穿着蓝底白花衣裤,脸上涂着白色油彩,眉毛描得粗长上翘,看不出什么表情;倪简三绸衣丝帽,肥胖微须,象一个富商打扮,满脸灿笑着拱手还礼;单迎春头戴高帽,留着八字细胡,举止潇洒,挥手做答;黄焙芝白衣白帽,面目深沉,只是略一点头。

杜秋芝指着主位上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坚竹巷总管事魏大年先生。”魏大年身穿粗布长衫,徒顶无帽,目光如炬,摆着手说:“事情紧急,请林夫人交待病情吧,这些个—这些人就不用详细介绍了。”

杜秋芝说:“坚竹巷主人魏五夫人十天之前昏迷,至今未醒,各位名医会诊多日无果,我向魏先生推荐你来参与诊治。魏五夫人曾任大央国国师,于国有功,于民有恩,你应尽已所能救治夫人。”张大山点头答是。

魏大年伸手示意,张大山跟着他向内堂走去。

杜秋芝拉手拉住张大山,低声耳语说:“看完病先不要下方,与其他大夫会诊后定论。”

张扬不死心,前后翻着书,又问:“林先生家里有酒吗,咱们喝一杯。”张大山摇头说:“林先生不喜欢喝酒,医馆里没有。”张扬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来,递给阿端,说:“我请你们吃午饭,去巷口的面馆里买点儿酒菜来。”阿端接过钱蹦跳着跑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阿端空着手蹦跳着跑了回来,张扬瞪眼问:“吃的呢?”阿端向后一指,身穿月白色绸衣的“二学士”苏小焕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坐在这里看书,让小姑娘去买吃的,不怕她被坏人拐走么!”

两人正说着话,院外响起‘当、当’的扣门声,阿端一跃而起,叫了声:“妈妈回来了。”跑出去推开院门一看,却是“二青子”张扬。

张扬的母亲因为肠胃病重已经卧床三年,张扬常来怡安医馆为母亲抓药,和张大山渐渐熟络起来。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多,一个直爽冲动、一个清静自然,却很能谈得来。

张大山为张扬包好了药,张扬却不急着走,盘腿坐在桌边拿起《行医日录》来翻看,边翻书边问:“这书里有没有我母亲治胃病的法子?”张大山说:“医术药物都是因人而异,并不是同样的法子就能治同样的病,你母亲病久,肠内结石将满,用药也只能延缓病情,不能除根。”

张大山对何苦说:“琴弦只有七根,我没啥教你的了,你回家去吧。”张老泉送何苦一张桐木长琴,叮嘱说:“你是弹琴的,别让琴弹你!”

从此以后,何苦成了一名琴师,背着桐木长琴不断往来于酒宴茶会上,每次取酬五十文,所到之处听琴的人无不落泪,人称“苦雨师”。

何苦做了琴师后,张大山把自己的短琴挂在草堂上,不再外出弹琴。他每天除了照顾老爹起居三餐外,就在隔壁的怡安医馆里帮忙,捣药治贴,录方收银。

阿端问:“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是想我妈妈了么?”

张大山随父亲长大,从没见过母亲。来到张家集后,杜秋芝待他很好,却始终不知道妈妈应该是如何模样。他微笑说:“我是很想念你妈妈,但是我叹气是因为找不到治疗你张伯伯眼睛的法子。”阿端伸手拉着他衣袖左右摇晃着劝慰:“你不用烦恼,我爸爸是赛华佗,他一定有办法让张伯伯重见光明——”

林家夫妇去后,天降微雨,并没有人来看病,张大山奈不过阿端磨缠,向林家院中移植老爹种的三株绿菊。两个人正在挖坑取土,医馆大门外走进来一个老太婆,头上环束白发,身穿麻布灰衣,手里举着把竹骨绿花伞。

张大山问:“阿婆是要看病么?”老太婆用一双深陷在眼框里的黑灰眼珠盯着张大山,哑着嗓子问:“大夫在么?”张大山说:“林生先外出,一时还不能回来。”老太婆说:“我不找林大夫,我找杜大夫,杜秋芝。”张家集很少有人知道杜秋芝懂医,张大山有些奇怪,轻声说:“林夫人和林先生一起去洛神庙上香去了,也许午后能回来,阿婆可以午后再来——-”他话还没说完,老太婆转身就走,爬上院外停着的一辆驴车匆忙而去。

怡安医馆很有一些声名,拿手的是治疗伤寒哮喘,凡久咳不愈的人找到怡安医馆,无不药到病除。医馆掌柜林效曾为人清高,不贪图金银,喜欢读老庄,颇受地方人士推崇。张大山在林家日子久了,渐渐知道,怡安医馆的名望全靠林效曾的妻子杜秋芝。林效曾本人一心想要慕道成仙,心思没在医术上,也只能医治普通病症,但凡遇有疑难都要向妻子请教。杜秋芝常常隔帘听诊,听病者述说病情,然后定方,百无一漏。

林张两家原本交好,林效曾夫妇没有儿子,对待张大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张大山的衣衫多是杜秋芝缝制的,日常饮食也善为照顾。张大山在医馆抄方取药之间,慢慢地粗通医理。每每林效曾询问病者情况,或遇有疑难病症,张大山就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拟药方,然后相比较杜秋芝拟的药方,渐渐相去不远。林效曾经给一个老年河工治喘,河工长年在水上劳作,咳血不止,脸如黄土。林效曾开方为穿山甲、扶风、山羊角,配以自家的怡安治喘丸,连服三天。张大山觉得河工咳喘是因为河水长期湿润入肺,林效曾的方子虽然可立时生效止咳,但药性刚猛,不但不能除根反会加重病情,就向林效曾建议将穿山甲换成洛河里的水草,配以扶风、黄酒和怡安治喘丸。林效曾虽然天资有限,人却是非常慷慨豁达,听张大山说的有理就将方子改了,后来河工果然七天而愈。林效曾把这事告诉妻子,杜秋芝徽笑说:“大山是在模仿我治田家老妪的方子,这小子聪明无比,我将以父艺授之。”

张大山看何苦哭了,笑着说:“你可以去做琴师了。”

恰好这天有乌衣巷的刘员外差人来请张大山去弹琴,张大山推脱自己有事,差徒弟何苦去,不较酬金。何苦去刘家弹了《墨子悲丝》。刘员外刚死了老婆,听何苦弹琴后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哭过,这小子是个雨师,听他弹琴,想不哭都不行!”以后刘员外想老婆的时候就把何苦请去,每次都在嚎啕大哭之余赏钱五十文。

其后,杜秋芝就把父亲秦岭名医杜惜春所著手稿《行医日录》交给张大山。杜惜春是当代名医巨匠,《行医日录》是他一生行医心得,列病例、医方千余种,对所医病人的病况、症结、医理、所下药方以及治愈时间等等情况都详加记述。张大山认真研读,不时请教杜秋芝,杜秋芝尽心点拔。

《行医日录》最后一章记录了杜惜春没能治愈的二十二种难症,其中有‘夜游自残、血中出石、一肩两头、耳目互通’等种种异状,张大山按书中记载病情,深研推理,拟了其中十二种难症的医治方子,拿来请孝杜秋芝。杜秋芝大吃一惊,认真推敲后摇头说:“我父亲是一代名医,深到皇宫、远至异域,常有不远万里闻名来找他看病的人,才会遇上这些稀奇古怪的症状,平常的大夫恐怕一生也见不到一个。作大夫的必须亲临病患才能对症下药,口述笔录都不尽祥实,失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你拟的方子像似在弹琴,大胆出新,我想都不敢想,实在不知是否能够奏效。唉,如果我父亲还在,看见到你开的方子会很高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人能传承他的医术——”言语之间感伤不尽。

寒食节的时候,林效曾夫妇备了银钱布匹去洛神庙上香,让张大山照看医馆和小女儿阿端。林效曾少年时因读书不成,被父亲送到秦岭至交杜惜春家里学医,林效曾入秦不久,杜惜春就一病不起。杜惜春救人无数,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和妻子即相续病逝,徒从散去,杜秋芝跟随林效曾来到张家集。夫妻俩婚后多年才生了阿端,视如珍宝,年年寒食节要到洛河庙上香感激洛神赐女,从未间断。

次年春,风云陡起。坊间风传朝庭和洛南外八洲藩王失和,海洲王夜度要讨伐太子朔婴,北方断崖山外苦海冰原中的安国也要趁势兴兵攻打长城,不断有从长城戍北守军营中逃亡的兵丁和洛南流民进入张家集,东西两镇人满为患。一个满头金疤的和尚由洛南并洲随商船而来,在洛神庙外架起一口大铁锅,以“三生会“之名广施粥米,又施医药,宣讲信奉“转轮王”’之道,从者云集。

张老泉于是命令张大山闭门谢客,静观世事。张大山推却饮宴之约,专心教何苦弹琴。何苦聪明,看琴谱一遍就通,但是他跟着张大山学琴的半年里,张大山只让他弹一支曲子:《墨子悲丝》。

何苦深知寄人篱下的滋味,对师傅十分仰敬,事事学师傅,话话做事、穿着打扮也一如张大山。张大山让他弹一支曲子,他就不眠不休地每天从早弹到晚。有一次他弹着弹着,想起十几年来自己一家人四处投亲靠友,居无定所、体无完衣、食不果腹;想起自己遭遇的无数白眼、欺侮、嘲弄,心冷齿寒;又想起自己父亲醉酒后****狂奔的丑态,想起姐姐何良工的遭遇,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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