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鲈莼

晋王又想，此人甚合心意，既加之殊恩，索性再待之殊礼，好另其感恩戴德，忠心伴驾，便又对乔东篱道：“乔御史久居朝野，正应多在御前历练。朕见卿见识不凡，六月十八日牡丹盛会，特命你与柳国公侍驾吧！”

乔东篱见晋王如此殊礼，只得又躬身道：“臣谨遵圣命，谢陛下隆恩。”

众臣见陛下对乔东篱如此优遇体贴，知道此人甚得陛下欢心，又都亲眼见其在御前对答妥当，气度雍容，显是胸中大有丘壑，于是都没口子的夸赞陛下慧眼识英才，乔御史心系朝廷，才具不凡。

这时姚承恩早看到这年轻御史便是郭朋。因去岁查账官员中没有自己一派的官员，反倒有几个素日对头的亲信，自己确是一刻不离账房才没出什么岔子，而去年派来工部查核账目的官员中便有此人。说自己家人“不辞劳苦、延揽工程”云云，显然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至于城东南城墙之语，更是欲将上月暴雨把一段城墙冲塌的事情栽赃给自己儿子了。姚承恩心中大怒，却也投鼠忌器，不敢多言，只好假装听不懂。

乔东篱听两人对答，便知那前班老者便是工部尚书姚承恩了，而那黑脸御史却也倒耿直磊落，甚有胆色。

原来这郭朋名字中虽有个朋字，为人却最是铁面无私，又爱得罪人，水至清则无鱼，一向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屡屡遭人挤兑，要不是晋王回护，早就被贬出京去了。

礼部尚书邵华也心中暗忖，修整西苑绮观楼迎接牡丹赛会之事本是我礼部的功劳，姚承恩这老东西无端跑出来邀功，确实可恶。幸好有郭朋这块茅坑里的石头搅局，让这老儿在御前碰了个大钉子。

想到这里，也便拿腔拿调的跟着说道：“姚大人教子有方，家中这位公子确是经商有道，早就是京城中有名的巨富了！姚大人家中各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次牡丹盛会，不知又要拿出什么名贵品种来参赛？哎，有姚大人参赛，我等今年怕又要名落孙山喽，哈哈！”

姚承恩心中恼怒，知道邵华又来暗中使绊子，那郭朋一向自视清高爱摆穷酸架子也就罢了，你老邵却怎么有脸说我？立刻反唇相讥道：“犬子年幼无知，这几年出来做些事不过是历练历练罢了，又能赚几两银子？要想和邵大人比，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了啦！想邵大人五年前督办齐鲁沿海盐课之时，国库的盐税虽略减了些，但邵大人家却新买了东城偌大的名宅，听说连家中铺面都添了十几间。老邵如此殷实的家境，又岂无好牡丹以博圣宠？”

谁知这御史又接着言道：“就连去年岁末工部考绩查账的时候，姚大人也在帐房内守了三天三夜，不让都察院和吏部的考核官接近，连吃饭也不离开，对账目如此细心看管，这份忠心真是世间罕有！——单是一人为朝廷拼力还倒也罢了，姚大人家中连兄弟、儿子、姻亲都不辞劳苦，纷纷出来延揽朝廷各项工程，实在是可亲可敬！前几年洛阳外城东南角的修造工程，不就是贵公子一力担当的吗？”

听到后面这段，姚承恩的脸色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一脸如花般舒展的老褶也慢慢缩了回去，僵在那里，甚是尴尬。

其中工部尚书姚承恩连忙出班行礼，抢着奏道：“陛下勤于国事，前年上牡丹盛会是在东吴督军，去年此时又是在邯郸视察屯田开垦情况，这两三年间那里曾好好休息过一日？臣看在眼里却甚是心疼，总想陛下都如此辛苦，做臣子的哪敢怠慢，日夜勤谨，不敢误了各项工程营造。幸好今年李云大都督在东吴打了个大胜仗，柳国公又以少敌多，在锦屏关击退了越国大军。况且今年风调雨顺，想必年景丰稔，可见天下已有太平吉兆。臣已命职司人等将西苑观绮楼修葺一新，今年的牡丹盛会，臣却能跟着皇上好好乐呵乐呵了！”

这时文官班列后排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御史却冷冷的接言道：“姚尚书勤政之名，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一年三百六十日，姚大人有三百日都是睡在工部值事房中的。”

姚承恩听见后面有人如此相赞，虽然不知这人是谁，却也是满脸得色，满脸的皱纹老褶都笑的舒展开来，当真是笑得跟朵深*花似的。

乔东篱平身后，仍是沉静的躬身肃立，脸上表情中既无过分的欣喜，也无过分的冷漠，更丝毫没有平常人面对皇帝的惧怕，抬眼淡淡的看了皇帝一眼后便逊谢道：“陛下谬赞，草民羞愧无愧。乔某世居武陵，一介闲云野鹤，当日在道州城外只是适逢其会，以报陛下天恩罢了，又何劳陛下与众大人挂齿？”

刚才虽只一目，乔东篱已见这季宗衡目光深邃，谦和睿智，英主风范一望而知。心中暗想此人果然名下无虚，大非寻常。这季宗衡当年灭楚之时只比我现在大三岁，其实今年算来也才只有三十八岁，却已建立如此功业，自己如想复仇灭晋，将来须克服千难万险方才有希望。

晋王见他性格平和，虽略显冷淡，但想是心中淡泊、超凡脱俗之故，更是觉得此人非比寻常，继续说道：“你籍贯武陵，又名叫东篱，想也是家学渊源的名士之后。寻得桃源好避秦，当年南楚昏君苛政，多行不义，不知有多少贤达忠正之士归隐山林，以避乱世。朕用兵多年，虽胜多负少，但最得意之战还是初登大宝时的灭楚之战。仗打的干净利落，大拓国土还在其次，关键是能解南国几百万黎民于倒悬，也算略有恩德于民了。”

季宗衡心中更是得意，微笑着听了好一会儿谀辞马屁，见群臣已无本上奏，便对满朝文武说道：“边防渐渐安顿，众卿也都能为朕分忧，朕今年想必能舒舒服服过个牡丹佳节了！”

阶下的众臣纷纷趁机称颂陛下勤政爱民，而今内外形势和缓，今年好容易国中无事，陛下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略一沉吟，便朗声说道：“传朕旨意：柳国公镇守锦屏，退敌有功，加封镇南将军，赏黄金百两，明珠十颗。乔东篱驰援道州，救得前线主帅性命，特破格授都察院监察御史，封正七品，赐内城宅院一栋！”

沈勃、乔东篱忙整衣敛容，跪下谢恩。晋国对监察御史的设置甚是看重，虽然级别只有七品，却有监督内外、直达天听之责，颇有实权。是以晋王对杰出青年官吏，往往授予御史之职，委任于都察院中加以历练。又兼想他离家千里北上，特赐宅第，也是劝勉其安心居于洛阳，勤政为国之意。

乔东篱心中早已怒极，暗想我父皇早已仙去十年，你却还是在人前直曝其短且夸大其辞，我大楚男儿岂能容你？须知我避的不是故楚，而是你这厚颜无耻、窃人基业的不义之晋！

虽是胸中怒焰如灼，脸上仍是淡淡笑着答道：“先父一生崇奉黄老之说，却生性淡泊不慕功名，给草民起了这个名字，确是寄望我安居深山，耕读度日之意。如今圣天子在位，先父给草民取得这名字却有些不合时宜了。陛下恩德，南境百姓都是父老相传，每日称颂的。”

忙笑着对乔东篱道：“平身！众卿家看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的举止气度，倒像是宗亲世家子弟一般！”

众人知皇上素来敬重忠臣义子，这几年又对青年才俊格外青眼有加，再见他对这乔姓公子如此和颜悦色，便知他对乔东篱甚是满意，便也都齐声夸赞乔东篱勇救国公，功劳不小；器宇轩昂、赤胆忠心，将来必为陛下得意贤臣。

晋王素来深恐楚地子民人心不附，听闻此言不由大喜：“哦？我本担心南境光复时日甚短，大晋恩德之名不彰。原来南国百姓都是如此知恩明理。看来这些年是朕多虑了!”

乔东篱接着言道：“是。陛下灭楚之后免我南国百姓三年钱粮，又许流民垦荒种田，南国黎庶尽感恩德。”此言虽属违心，却并非作伪，乔东篱说得甚是坦然。

晋王季宗衡闻言心中畅快，哈哈大笑，只觉这乔东篱文质彬彬，言语有礼，却又见识端正，每句话都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心想此子越看越觉得深不可测，将来必堪大任。美中不足之处是这人从小便太过淡泊，虽能忠义报国，却显然没什么加官晋爵、光祖耀祖的野心，只怕以后还需好好诱导，督促其发奋精进才是。

晋王一声令下，内监早传出命去，宣乔东篱进殿面圣。

乔东篱听见号令，忙收束心神，正步走入殿中。面对着满朝文武，北面帝王，乔东篱却面色不改，镇定如恒。恭恭敬敬的拜倒行礼：“吾皇万岁，草民武陵乔东篱觐见！”

晋王见此人虽只有二十余岁，却是沉稳淡定、不卑不亢，即使面对皇帝也毫不怯场。又见他虽是一介草民，却有一种庙堂间的华贵气质，又是面貌俊美、举止潇洒，登时心中暗赞：好一个江南才俊！沈勃仗虽打得马马虎虎，但识人荐贤的眼光却越发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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