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传说

会议长桌的尽头，原本由执政官坐的位子上坐着资历最高的械家元老，被称为“械老”的西门祝，所有元老中，林照最畏惧的就是西门祝，这个苍髯白发瘦骨如柴的老人已经快百岁了，是械家氏族真正的权力掌控者，他的手中抓着圣城几乎所有的机械买卖权，圣城百分之八十对外出口的机械成品都要经他的手才能正式发货，对黎南帝国联盟政府的机械武器供应也必须有他和执政官的签字才能进行，而且，死去的阴骸与他是生死之交，也正因为有西门祝在，阴骸才能担任这么多年的执政官，林照想要继任执政官，但想要成为执政官，西门祝是他现在最大的障碍。

“诸君，下午好。”林照来到了长桌的另一头，看着长桌两侧的元老、以及长桌对面的西门祝，淡淡的说道。

首先开口的是西门祝，他正倚靠着椅背玩弄着手里的血晶扳指，一双眼睛散发着金色的光，带着老人的睿智和精明，脸上虽然偏布皱纹但却丝毫不显老人的老态龙钟，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林照，阴骸遇害已经快半年了，凶手还在逍遥法外，你这个代理执政官是干什么吃的！”嘶哑的声音不乏洪亮，任谁听了都会为之一振。

向械家元老索要一半的械造产品买卖权，等于拔了元老们的獠牙，没有了獠牙的老狮子还能称霸草原吗？自然不能，不只是西门祝，这几乎威胁到了所有的元老的利益，械家的元老雄踞圣安托里奥斯几百年了，历史上还没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林照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处事坦然的说出来了。而作为林照的同仁，也是同辈，长老蒙逊从进入会议大厅之后就一直坐在长桌的后席位上，在众多元老的后面，那是后生坐的位置，但听到林照说出了这样的话之后，蒙逊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他心里想要逃离这间巨大的会议室，他感到无比的恐惧，因为他害怕元老们发威会将他戒律司主管的位置也剥夺，但他的身体却动不了分毫，因为恐惧已经让他的双腿变得极其乏力了。

元老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但都带着愤怒，林照见场面似乎要失控，于是他拍了拍手，但没人搭理他，于是他拿起面前的茶杯用力在桌面上拍了三声，声音很响，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场面这才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确实有点过分，但我只是想让圣城政府变成真正的政府，阴骸的仁慈统治已经过时了，如果圣安托里奥斯还像以前那样只是一个械造产品的输出地，那么联盟政府将永远视我们为草芥，”林照松开手里的茶杯，话说完之后便长出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会表现出紧张。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有的元老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在朝西门祝那边看，但只有西门祝一个人还在盯着林照看，也不知过了多久，西门祝终于开口了，“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

出人意料的，林照没想到西门祝居然答应了，随后他马上又听到西门祝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林照马上伸手示意西门祝说，老人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我把买卖权分给你一半，三个月之内你把阿绿和铁心的脑袋放到我的面前，不然……我不光要撤了你的执政官位子，还要把你连同你那入了土的老爹一起驱逐出械家的族谱。”

林照瞪大了双眼，惊恐爬上了他的脸庞，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他忽的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随后他默默地开口道：“就这么说定了。”

五秒钟后，林照伴着满场的杂乱声音走出了会议厅的大门，他的脸上又多了很多皱纹，虽然他走的每一步都很沉重，但却显得无比自信，他把自己的荣誉和性命赌上了，无论是为了九尸门，还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确实迈出了不敢想象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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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西门祝老人举手示意他不用说了，然后咧了咧嘴说，“你是想正式担任执政官一职位，这个简单，明天就开始在族内进行投票，你虽然是械家氏族的养子，但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是贵族出身，担任执政官无可厚非，我想听的是‘但是’之后的话。”

林照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淡然的说道：“但是，西门您必须将手里一半的械造产品买卖权交给圣城政府，这样圣城政府才能真正威胁到联盟政府，威胁到那些昆吾贵族。”话音未落，整个会议厅内就炸锅了，元老们都大惊失色，大概谁都没有想到林照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就连长老蒙逊都被吓到了，林照表现的稳若泰山巍然不动，对面的西门祝脸色逐渐开始变得极其难看。

元老白无鉴语气阴冷阴沉的说道：“铁心在汜水城曾经被米家阿姐捉住过，但居然也能成功脱逃，可见一出圣城半岛，铁秋生的封王势力就能触手可及了，铁心逃离了圣安托里奥斯就像鱼入江河，罪在谁人呢？”

长着鹰钩鼻的元老涼泾开始一直在抽着烟，听到白无鉴开口，也跟着叫道：“先不提铁家少子，主犯阿绿是兹恩尔德人，这样的小东西都能逃掉，现在外界人怎么看我们械家氏族？谁都会说我们械家办事不力，连自己家逃出去的败类都捉不住！”

林照十分冷静，似乎对这些质问毫无反应，他拖了一张椅子坐到了长桌的尽头，然后双手放到了桌面上，“元老们先稍安勿躁，阴骸大人的遇害我们都很愤怒，但一切还都必须按照上面规定下来的程序进行，我也想请求联盟政府尽快下达正是拘捕令，但我现在只是代理执政官，挂着主管圣安托里奥斯的头衔，联盟政府和米家一向藐视我们九黎人的后裔，自然会一拖再拖……”

在他的眼下的烂海之畔是一片黑色的鱼龙混杂之地，四十多天前，他脚下的围墙上，铁心和小绿在神秘人的帮助下逃出生天，执政官阴骸遇害的事件拖到了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结果，但其中的原由只有林照一人心照不宣，因为真正杀害阴骸的凶手就是他。

那一晚，他潜入长老府邸，原本能够悄无声息的将阴骸杀掉，但不巧半路杀出了两个少年，那两个懵懂的小家伙亲眼见到了阴骸被他杀死的最后一幕，他的身份险些曝光，更让他揪心的是，两个少年居然逃出了圣城，他打心底里害怕，林照虽然是个处变不惊的人，但他真的害怕自己是九尸门门徒的事情会暴露，他的身份一旦暴露，这三十多年来潜伏在械家氏族的计划将化为泡影，他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了，自己将不仅仅是被处死那么简单，自己的灵魂也将受到主上的永生折磨。

就在他望着兹恩尔德地愣神的时候，身后的瞭望塔下忽然传来了金属崩溃般的拉伸声响，那是升降机爬升发出的声音，林照回头望去，就看到身后的升降机从嵌口处慢慢升了上来，仔细看里面那人竟是主管戒律司的长老蒙逊，林照转过身看向来人，右手依旧抓着铁栏杆支撑柱身体。

林照皱了皱眉，“我们已经尽力了，该做的也早就做了，但凶手之一是西沙固铁家少子，要逮捕他，还得有联盟政府的正式通缉令才行。”

“胡言乱语，打着什么狗屁联盟政府的名义，玄皇现在已经不主管政事了！只要有鹂惗皇后在，联盟政府就是米家的走狗！”西门祝敲着桌子厉声叫道，看他的表情大为不满，但这也在林照的预料之中。

走上蜿蜒的长阶梯，林照和蒙逊走进戒律司的大门，里面光线昏暗，两人无声的走上旋转楼梯，来到了古铜色的审判大厅门前，门外站着七个高大的械家氏族的内家侍卫，每个人都表情严肃，背着双手，他们都是安托里奥斯家族的亲卫，不属于圣城政府调遣，只听命于械家的元老们，安托里奥斯作为古老的械家氏族一向如此，执政官和圣城政府虽然明面上是圣城半岛的权力掌控者，但暗地里械家的元老们才掌握着主动权。

简单的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林照脸上的表情马上发生了变化，从僵硬严肃变得极其舒缓，他强硬着装出这幅样子走了进去，长老蒙逊紧随其后，大厅内的十六个元老们都围着会议长桌而坐，有的在抽着烟袋，有的在敲着桌子破口大骂，还有的居然在仆人的伺候下舞刀弄叉吃着饭，这些元老的年纪大都在七十岁以上，在他们面前，林照的确算是年轻人，但身为圣城政府的领导人，林照和蒙逊的到来丝毫没有完全引起元老们的注意。林照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愉悦的样子，但又要稍微保持沉重的表情和一丝庄重，就这样他来到了众位元老的面前。

“林照，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还跑到这种地方来？”蒙逊佝偻着身子爬了上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穿着宽松的长老袖袍，脖子上的那道刀疤依旧显眼，林照身边的警卫见了蒙逊连忙躬身行礼。

林照的胸口不停的起伏，连忙装出一副咳嗽的样子，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回应说道：“我没什么大碍，家族的长老们都到了没有？”后者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着头说：“都到了，但场面有点不和谐，现在戒律司坐满了人，看上去老爷子们都不太满意这次械家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林照原本就老成的脸更添苍老，横亘细小的皱纹在他的脸上漫无边际的爬着，像是无数曲折蜿蜒的细虫，惨淡的眉毛与他的鬓角一样都化作了白色，惨白的颜色如同他的脸一样毫无血色。在月数之前，他的眉毛脸色还未发生这样的变化。

站在烈风之中，他孱弱的身躯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倒，以至于他的双手不得不死死的抓住瞭望台边缘的栏杆，铁栏杆已经生锈了，他的手掌上沾满了一层红色的铁锈，看上去就像是一层干涸的血渍，身后的警备队员见他似乎站不稳想要去扶他，但林照却甩手拒绝了。

苍髯白发的中年人一伸手，贴身警卫马上扶住了他，林照又咳了一声，然后满脸严肃的说道：“不管他们满意不满意，我现在是圣安托里奥斯的代理执政官，这是听从执政官的命令是械家氏族不可撼动的宗旨。”

后者点头示意，但依旧面露愁色，林照没有多说，在警卫的陪同下走进了升降机，蒙逊犹豫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从围墙之上下来后，林照和蒙逊在一队圣城警卫队的跟随下，很快来到了长老高地之上的戒律司。戒律司所在的高楼是长老高地最古老的建筑，传说在圣安托里奥斯城建立之前、大片黄石还未铺满了高地之时，这座古老的建筑就作为九黎人的凶神神殿存在于厄莱茵海之畔，高大庄严的三层复式石头建筑历经了千年的风霜洗礼，将之构建起来的每块黄石都仿佛磨砺成了灰色的化石，坚硬无比，朝东的大门之上是石刻的古代九黎文字，因为残破不全、损毁严重，现代人已经读不出其中的意思了，但安托里奥斯的老人们始终都坚信那一行残破的古代文字的意思是“正义、均衡”。

冰冷的海风呼啸从高空掠过，只留下呼呼作响声，林照站在城东围墙的瞭望塔上，目光深邃的望着遥远处漆黑一片的兹恩尔德地，全副武装的两个警备队员守卫在他的身后。

此刻天色昏暗，从海上奔腾而来了铺天盖地的乌云，阴冷而厚重，圣安托里奥斯的上空逐渐被倾覆，林照屏气凝神，他知道一场暴风雨就快要来临了，这也将是今年圣安托里奥斯半岛的最后一场暴雨，在这场暴风雨过后，圣城便会进入隆冬季节。

“快四十天过去了……”林照望着北方，嘴里不住的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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