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传说

“本店虽小，但还是能容得下区区一只风妖的，不必庸人自扰！”苏璿搂着那名风姿绰约的青楼女子，旋即开口回应。他说话还带着一些孩子气，与其堂兄苏笏的长相有些相似，都是仪表堂堂的天才少年，自从平佐亲王回西北雍凉老家休养之后，王城内的平佐王府便由苏璿和其姐苏薇尼接管，平佐亲王在盟都的所有生意也尽归苏璿掌控。

“堂堂少郡主，平佐亲王爵位继承人，居然带着青楼女子来此，你眼中还有王储殿下吗？”巴隆毫不客气的回应。

苏璿听后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巴隆！你一小小情报部管事！怎敢以下犯上！”

“米克罗洛斯家将有人入盟都身兼要职，这个消息诸位都知道了吧。”巴隆慢慢坐下，环视四周。

“极光?米克罗洛斯，东南郡守护庸邬?米克罗洛斯长子，鹂惗皇后的亲侄子，这次招极光来盟都，不用猜也是鹂惗的意思。”温少霆平静的说道，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

巴隆转过头看向温少霆，轻轻的点了点头：“最多一个月，极光将带领大批米家铁卫入驻盟都的联盟抵抗军总部，填补抵抗军总司这一要职的空缺……而且据我手下的风妖探报，东南郡方面，隐王庸邬?米克罗洛斯下令其麾下封臣在境内大肆聚粮征粮，已有整顿待发之态。”

苏薇尼郡主面露难色，“现在中原各地皆在闹粮荒，隐王庸邬意欲何为……只怕是连小孩子都能明白。”

“殿下，还有一事要跟您提一下。”巴隆面如止水的看向苏笏，就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西沙固平西王的长子，铁心，现在到了圣安托里奥斯，并且已经在圣城学院入了学。”

苏笏紧锁眉头，像是在思索，“铁心……铁心……这个名字我听过，平西王的私生子嘛，我跟他不熟，倒是跟他的姐姐铁莲有过一面之缘……可他去圣安托里奥斯作甚？”

“学习械造术。”巴隆直截了当的回应。

“当今圣上有‘禁械令’颁布于世，这铁家私生子胆大妄为，居然敢偷学械造术？”苏璿开玩笑似的说道。

“鹂惗?米克洛罗斯蛊惑父皇，搞了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禁械令’，那女人玩弄权术……迟早我要杀了她……”苏笏咬了咬牙。

这时，久未说话的温沼老人再度开口了，他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把玩着桌上的小茶具，“殿下，现在归属我们麾下的有东夷古家、西南郡雨家，唯有铁家的态度还不明确，但铁秋生一向是忠于苏家王族的明主，铁家与雨家、古家是世交，铁心虽是私生子，但也是铁秋生唯一的儿子，如果能在他身上做些文章，西沙固方面有九成把握也会依附到您的门下。”

“父亲说的极是，臣下也正是此意。”温少霆淡淡的说，“据说那铁心在械造术上造诣极深，又敢在玄皇圣谕的禁令下、不远千里前往圣城学习械造术，可见其将来必定是栋梁之才，此子可教也。”

苏璿和苏笏对视了一眼，“米克罗洛斯家和铁家、雨家一向不和，鹂惗皇后跟雨燎原、铁秋生又有丧子之仇，而且有传言，两月前雨燎原之死跟米家有莫大的关系，皇兄如若能在暗中将铁心保护周全，铁秋生得知后必定会向皇兄投诚的。”

“巴隆，你觉得呢？”苏笏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巴隆。

只见巴隆的脸色有些差，他看向众人，最后看向苏笏：“殿下……臣下抵达盟都前刚刚接到线报……昨夜平西王府遭歹人屠戮，王府上下四十三口……除郡主铁莲以外，全部遇难了……”

巴隆的话刚一说完，桌上的蜡烛忽然摇曳不定，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阴风在流窜着，在场的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六皇子苏笏，他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抖，便把杯子扔到了桌上。“谁干的……”苏笏低下头，像是在抽泣，身子在颤抖。

“是九尸门，虽然没有留下证据，但铁秋生死后验出体内中毒，其毒素与雨燎原暴毙前的毒素如出一辙。”巴隆低下了头，这个消息他藏了很久，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在藏着，为的就是想让六皇子晚一些听到。

“混账！你们镰鼬是干什么吃的！！”苏笏突然把桌上的茶杯全部掀翻，猛地站了起来，“天下第一情报组织，被区区一个邪教耍的团团转！不到一个月啊，两个封王先后遇难！！”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却没有一人敢说话。

“臣罪该万死，殿下，请治臣玩忽职守之罪……”巴隆起身后后撤几步，端端正正的俯首跪在了苏笏面前。

“殿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责怪巴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温沼不愧是年长者，尽管铁秋生的死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惊，但他很快稳住了情绪。

“雨燎原死后，铁秋生是唯一能跟庸邬?米克洛罗斯对抗的封王啊……这二人接连遇难，老师啊，我……痛失双臂啊……”苏笏沉重的呼吸着，双手扶着桌面，声音颤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逐渐露出愤愤之色，然后变极其难看，“父皇的病日渐严重了，早在七天前，鹂惗皇后就不允许我去王之高地了，米家一直心怀鬼胎、妄图篡逆，只恨我现在还没有能力铲除奸佞啊！”说着说着，苏笏变得越来越激动，甚至一拳锤在了桌子上，震的茶水四溢。

温沼连忙说道，“自从联盟政府成为鹂惗的势力走狗后，联盟余下二部早有投诚殿下之心，尤其是司空孔似道为首的老臣，现在殿下的主要任务就是得到铁家、雨家和古家的忠诚，外有封王支持，内有联盟三部接应，一旦东窗事发，殿下可先斩后奏接管盟都的两万羽林卫，就算抵不过米家的军队，也可引军北上入驻雍凉及龙城一带，到那时便可真正与米家所对抗，这才是万中无一险的良策啊！”

听了温沼的一席话之后，苏笏脸上的愤怒和忧愁逐渐消退了，他慢慢平息了下来，然后缓缓说道，“老师啊，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但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呢？”

巴隆依旧跪在原地，没有起身。

“皇兄，我有一言，不得不说。”苏薇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巴隆，做了个无奈的姿势：“刚才温公说的对，虽然巴隆有失职之过，但铁秋生已经不在了，我们必须准备扶持新的平西王上位，从西沙固传消息到盟都最快只需要五天的时间，巴隆把消息带来的时候，西沙固的联盟分府……恐怕已经把消息也带到摘星楼的鹂惗手中了。”

六皇子听后眉头一紧，思索片刻后回应，“说的是，巴隆，你听好了，铁秋生的那个私生子，你要派人暗中保护他，别让他出意外，他不是在圣安托里奥斯吗……那是个是非之地啊。”

“殿下，我离开圣城前已经留下可靠的人保护铁心了，现在需要您亲自出马，去西沙固，先扶持铁莲继平西王大位……”巴隆脸贴着地面，恭敬地说。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万事都要留有余地……我知道。”苏笏用右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坐到了椅子上，“一切都需谨慎……你去办吧……”

“臣下……遵命。”巴隆应声允诺。

……

夜已深了，南城内的灯光早就黯淡了下来，早在几个时辰前的宵禁之后，这座城市的灯火通明就少了一半，但此刻已近黎明，街上还亮着些许灯光，是用以巡夜官兵巡视之用。

从“回来”出来之后，巴隆径直朝着南城的偏门走去，他走过早已散场的夜市，寒冷在街道上蔓延流窜，他竖起了大衣的衣领，来到了偏门之前，那里与其他的城门一样守卫森严，巴隆刚刚靠近，就有身穿白银亮铠的黑袍盟都守门关朝他走了过来。

夜风扑面，守门官有些睁不开眼睛，加上光线昏暗他没看清巴隆的长相，就冲巴隆伸手示意停步，巴隆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了一句：“我是巴隆。”

对方听了巴隆自报名讳，赶紧凑上前去细细观看，马上神情大变，连忙拱手应道，“原来是部长大人，敢问这么晚了，出城何事？”

“我有公务在身，需要向你汇报吗？开门！”巴隆低声怒斥，对方被震慑到，连忙退身示意下属开门。

南城邦偏门是小门，低矮简陋，平日里一般走的都是农民商贾，像巴隆这样地位尊贵的联盟政府官员本不该走这样的门的，守门官自然会觉得有些奇怪，开门后，巴隆从容走出，什么都没说，守门官也不敢多问，眼看巴隆就要走出城门了，巴隆忽然转过身，阴阴地说道：“皇后命我出城办事，此事万不可对别人说，不然……小心你的舌头。”说罢，巴隆转身出门而去，留下了瞠目结舌的守门官。

出了城门之后，巴隆花了半个时辰来到了城南小道，那里荒野偏僻，白天都少有人行走，到了晚上唯有獐鼠窜行，可那里却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巴隆径直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天色昏暗，荒郊野外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巴隆自恃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夜眼”，看到了正半卧在车上的一个车夫，马上清了清嗓子，以此提醒那人。

听到巴隆的声音后，那车夫像似梦中惊醒一般的打了个寒噤坐了起来，见巴隆到来，马上从车上跳下，“大人……您来了……”

巴隆微微点头，双手抱在胸前，然后开口说道：“带话给花奥和左飍溟，让他们保护好贴心的安全。”

“大人，圣城已经出事了。”来人轻声说。

“什么？”巴隆颇为吃惊，他知道圣城早晚要出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人放心，左飍溟已经把铁心安全送出城了。”来人又说。

巴隆思索片刻，“告诉花奥和左飍溟，让他们带着风妖北上吧，圣城不用待着了……还有，派人带个话给雨化仲，让他的‘水鬼’好生看着东南郡罂红城的一举一动，九尸门下一步的行动，很有可能是跟米家进行交易！”

“明白。”那个车夫连忙说道，随即便上了马车，巴隆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随后车夫便猛拽缰绳，先前还安静非常的黑马长嘶一声，性情变得急如烈火，转瞬间便放开四蹄，扬尘奔腾而去。

巴隆目送那人驾马车西去，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然后转过身，仰视着远处夜空下的摘星楼，看着摘星楼上的灯火通明，脸上的表情变得又凝重了起来，“山雨……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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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到此为止吧，该进入正题了。”温沼老人干咳了一声，很显然他不太满意这次集会一开始就有了火药味儿。

苏笏坐直了身子，“巴隆大人，这次我把苏氏兄妹召来，就是为了一起共商大计，现在平佐皇叔已经拜入我的门下，薇妮和璿弟都是值得信赖的人，不必猜忌了，你手中的情报我已经等候多时了，快点说吧。”苏笏说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刚坐下没多久，巴隆便拱手对苏笏说道，“殿下，恕臣下心直口快，但纵观历史，有哪次泄露秘密不是自己人干的？我是为人谨慎，但这种时候，还是都小心些为好，平佐亲王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但平佐亲王之后臣先前一直生活在雍凉，臣下并不了解，还请少郡王和郡主拿出自己的诚意，以正视听为好。”

看着巴隆态度如此强硬，苏笏、温沼和温少霆都无动于衷，但苏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将怀中佳人一推就要起身，却马上被苏薇尼伸手压了下来，这位年轻的郡主从容不迫，面带微笑的看着巴隆，“苏笏皇兄既然选择在这里举行秘密集会，已经是对我兄妹二人的最大信任了，阁下口出狂言，桀骜不驯，相反我兄妹二人倒是以礼相待，况且，六皇子是我等本家，身在联盟政府情报部的您，是否也该拿出诚意，以正视听呢？”

苏笏一直在满脸笑魇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他喝了口茶，巴隆看到他瞪了自己一眼，便起身朝苏氏兄妹拱手行了一礼，“郡主大人妙语连珠，堪称女中豪杰，先前臣下无礼了，今后还劳烦少郡王和郡主多多辅佐我家殿下。”

巴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顺手也用双手一抚自己的柔软金发，走到门前敲响了门，片刻之后里面就响起了脚步声，伴着一个老朽的声音：“何人造访？”

“是我，风妖之王。”巴隆轻声回应，两三秒钟后，那扇红漆榆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苍髯老者从里面露出半个身子，尽管看上去有些老态龙钟，但那股英气却赫然逼人，巴隆与后者对视一眼，便纵身进门。

进门后，巴隆关上门锁上插销，便与对方齐步走进昏暗的店中，他边走边说道：“温公，真没想到您也会在这里，怎得劳烦您来开门呢？这种事交给下人就行了。”他看着老人，那人正是六皇子苏笏的老师温沼，也是黎南帝国仅剩无几的昆吾遗族之一，地位之高，就连当今玄皇也要敬他三分。

“住口！不得无礼！”苏薇尼见自己弟弟出言不逊，马上喝止了他。这个二十四岁的女人虽然称不上天生丽质，但且生来成熟稳重，丝毫没有贵族小姐的目中无人，相反倒有些男子气概，从她的衣着就能看得出来，穿的居然是跟苏璿一样的男子服饰。

这时，苏笏终于开口了，他面带严肃，清了清嗓子，“好了，薇妮和苏璿都是自己人，巴隆，快快坐下吧。”随后巴隆应声转身，坐到了温少霆的身边。

这三人巴隆都很熟悉，身穿护身软甲者是温家少子，温沼唯一的儿子温少霆，年方二十，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了那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颇有些西境高原游牧民族的相貌风格；而那对气度不凡的金童玉女是亲王苏平佐的长女次子，长女名为苏薇尼，次子名为苏璿，是六皇子苏笏的堂姐弟，这家“回来”就是少郡王苏璿麾下的店铺。

进入隔间后，温沼坐到了长桌的另一头，而巴隆则没有立刻入座，他先是朝苏笏倾身微微鞠了一躬，而后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又迅速拉上，“苏璿少郡王和苏薇尼郡主来到盟都，倒是出乎在下的意料之外，倘若鹂惗和苏秦知道我等在此集会，怕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为了避嫌，殿下特地选了这苏璿少郡王的店，没有跟来的尾巴吧？”老人不动声色，双手背在身后赫然问道。

“温公多虑了，当今世上能跟踪我而不被我发现的人，屈指可数。”巴隆与温沼走过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博古架，上面摆设的每件古瓷瓶器、玉雕摆件都是传世珍宝，有些人甚至花上一辈子也见不到，但巴隆却看也不看，两人走到酸枝屏风后的后堂，顺着木楼梯而上。

南城中心的夜市上人潮涌动，作为全国的盟都和商业大都汇，潜龙城邦夜夜尽然。

巴隆拐上一条阴暗的偏道，那里光线昏暗，只有少数人从这里穿行，倒显得有几分幽静，这里多是烟花柳巷之所、藏污纳垢之地，巴隆缓缓而行路过了很多家挂满了红灯笼的妓院门前都视若罔闻，最终他走到了偏道的尽头，在一家名为“回来”的古董店门前站住了脚，大概很难有人能想到，在这烟花柳巷之中居然会有一家古董店，而且不挂灯笼，似乎已经歇业了。

温沼右手抚着自己的胡子，“盟都现在人人自危，个个都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得不小心啊。”

“在下知道了。”巴隆轻声回应。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二楼的长廊上，走了五六步便是一个隔间，巴隆见里面灯火通明、装修古朴雅致，朝南有三个长窗，均拉着深色的绣花窗帘，地上是名贵的熊皮地毯，其上置一张丈数有余长的沉香长桌，桌上摆放三个金质烛台，长桌南边尽头靠椅而坐的便是六皇子苏笏。

除六皇子苏笏以外，分坐在长桌靠窗一侧的是两男一女共三人，除了其中一男子身穿黑色护身软甲外，其他两男女皆衣着流苏袖锦缎长袍，气度非凡。令人注目的是，那名身穿流苏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子，看那女子的打扮，有八分像是青楼女子。

黎南帝国，潜龙城邦南城。

长冬已至，从北方而来的阴云带着冷空气也覆压而来，每每到了夜晚，盟都天上的星辰就显得异常模糊，但这萧条的气候这丝毫不影响帝都夜市的繁华，人们一如既往的生活着。

走在喧哗的夜市上，巴隆的内心也如这闹市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巴隆会显得特别的沉寂，没有那副标志性的笑眯眯的表情。他做了七年的情报部部长，手下的镰鼬遍布大陆的边边角角，哪个亲王的小妾生了儿子、哪个封王跟自己的封臣闹了别扭、哪个财政官从赋税中贪了多少钱财，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在敌人眼中，他是观人之无所遁形的影面阎罗，在同伴眼中，他是没心没肺没规矩的酒鬼老大。可那只是巴隆不得不装出来的一副面目，真实的巴隆，私下里只想做个普通人，当放下自己的包袱之时，他也的确只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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