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还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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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脾气的朱丽叶,还在生气吗?”阿曼达的头像在闪烁,给她发过来一个笑脸。

其实张月明心里早后悔了,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太严重了,脾气太急了。现在阿曼达主动跟她说话,她自然高兴,回复到:“急脾气的朱丽叶在医院里,她被慢悠悠的阿曼达气病了,现在在输液。”

阿曼达发过一个震惊的表情,问道:“什么?你生病了?怎么回事?”

阿曼达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张月明还想继续跟他说会儿话,但阳明在身边不方便,再加上她发烧身体虚弱确实需要休息,便跟阿曼达说:“好吧,那我们一会儿聊,现在我休息一下。”

阿曼达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该注意的事项,张月明见他一反平时的沉默寡言变得唠叨起来,心里感觉暖暖的,他是真的在乎自己。二人最终结束了对话,张月明收好手机,笑着进入了梦乡。

阳明陪月明回来的时候,家里大门上已贴好春联,爸爸冲她们笑道:“头年的春联太短,今年买的又长,字儿又多。”

月明扫了一眼,无非又是些“财源滚滚”、“福禄双全”之类的,倒是饭屋门框上贴的春联很别致: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月明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两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进了屋,一切都收拾好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罩上了床罩。桌子上摆满祭品,靠墙的茶几上摆上了月明爷爷的大照片,茶几两侧挂了两串剪好的长纸钱。椅子、圆桌、电视橱、衣柜都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这样一来反而有些不习惯,月明想躺下,再休息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阳明去饭屋看妈妈煮肉,大锅里加了三分之一的水,切成方块的猪肉和大棒骨都放在里面一起煮,花椒大料也准备齐全。阳明和月明都不喜欢吃猪肉,但月明妈煮的肉很有自己的味道,每次出锅大家都忍不住尝两块。

有的人家已经开始拉鞭点炮仗了,声音此起彼伏,月明听着睡不着,只好起身。她又拿出手机看,阿曼达不在,她跟他说了些祝福的话下了线。裹着妈妈给她做的棉袄出来,一阵北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月明妈在饭屋喊道:“快进屋去,快进屋去!这么出来又要发烧了!”月明知道不听妈妈的话她会一直念叨下去,只好又进屋来,坐在外屋床上发呆。去年这个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她想不起来了,但明年这个时候再回头想今年的话,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了阿曼达,因为自己生病,总之日子不会像以往那样不留痕迹地过去。

她看到爷爷的遗像,爷爷要是活着的话年纪比姥娘还要大,该接近九十了吧。她都不记得爷爷的样子,只仿佛记得一个背影,爷爷走在前面,一只手牵着领头羊,一只手拖着一簇杨树枝,身上是黑棉袄黑棉裤,戴着八角帽。月明在后面跟着,那时她还没上学,天天跟爷爷去放羊,但只记得那一个背影,其余的一切为零。

听爸爸说爷爷是个泥瓦工,谁家盖房修屋都会找他,年轻时闯荡过天津卫,在那里打工卖茶水挣钱,靠着微薄的收入爷爷的兄弟姐妹都熬了过来没被饿死。现在在灯光下看他的遗像,干瘪的皱纹满布的瘦脸上只是沧桑,眼神直直望着,有点呆滞。多少年过去了,月明想着往事心中唏嘘。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月明爸爸也把一挂鞭吊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妈妈煮好了肉刷出锅来,又开始烧水煮饺子。今年月明阳明都没帮着包饺子,所以饺子很少,只象征性地下了两盘,很快便出锅了。饺子一出锅,月明妈拿了两个碗,每个碗里装了五颗水饺,一碗供奉在院子里上供的小桌子上,那是专敬“天地神人”的;一碗端进屋来,供在月明爷爷遗像前,这是专敬“祖宗先辈”的。随着饺子出锅,鞭炮也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阳明和妈妈在外面捂着耳朵看,月明在屋里看,鞭炮放完红衣炸了一地,不愧是“满地红”。

除夕晚上不只要吃饺子放鞭炮,家里各处的灯也要长夜开着,大门屋门也都要敞开。月明一家的年夜饭简单温馨,三盘饺子,一盘切片的煮肉,一条炖鱼,一只炖鸡,一盘藕合。月明最爱吃妈妈包的饺子,不只是从小培养出了这种口味,还是妈妈包的饺子本来就很好吃,月明越吃越想吃。月明妈在旁边看着,把手边那一盘饺子都让给月明吃,她一下没动,笑道:“孩子在外边真是受苦了,慢慢吃吧,吃完饭再包,明天早上还是一顿饺子。”月明吃了整盘饺子,又吃了几块鱼,胃里塞得满满的感觉要吐出来。她浑身发烫,唯恐又发病让父母担心,赶快给自己沏了杯茶,把恶心感压下去,也没守岁,早早钻进被窝去。千万别再生病呀,否则连累大家整个年都过不好。

月明家乡都是大年初一拜年,各家各户在初一这天都早早起床,天微亮,大概六点钟左右,煮好的饺子便已热腾腾地出锅来。月明在被窝里出了一身汗,早上醒来感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她不想让妈妈担心什么都没说,强撑着吃了几个饺子便停下筷子。还好拜年只要男孩子和媳妇去,做女儿的是不用去的,月明的父母年纪大了,不用像小辈一样大清早去拜年,他们只在上午十点左右,去一些血缘亲近的长辈家坐坐就好。

月明妈刚把碗筷收拾好,第一拨儿来拜年的人就到了,三个半大小伙儿由一个结了婚的年轻人领着,进屋先磕头,对着供奉的桌子磕一个,口中念念有词:“给我爷爷。”这说明来的人论辈分也把月明的爷爷叫作爷爷,随后接着磕两个头念到:“给我叔,给我婶子。”这指的就是月明的父母了,通常这个时候,月明父母就去拉磕头的人,客气道:“不用了,不用了,来抽根烟。”递上盛着瓜子、糖和烟的盘子,男人一般是摆摆手拒绝的,女人和孩子会抓点瓜子或者剥块糖来吃。

几拨儿拜年的人过后,来的是月明的堂兄弟们,月明家没有男孩,拜年的时候没人跟着出去,堂兄弟们就代表他们这一大家子,出去给别的族里的人拜年。男孩的用处在这里显现出来了,每当这个时候连月明自己心里都觉得,要是有个兄弟就好了。

大爷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二大爷家的祥明哥和他那个还没办手续的二婚媳妇儿,满满一屋子人。月明第一次见祥明哥的媳妇儿,打量了她几眼,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条依然纤细,脸上还化了淡妆,抹了红嘴唇,戴着耳钉。这样的打扮就算是在农村的年轻人中间也不常见。她说话细声细气的,仍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月明家虽然跟她二大爷家有矛盾,但还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月明父母热情地招呼着。总归是一家人,他们呆的时间要比一般拜年的人长一些,媳妇儿小孩坐满椅子和床,男人们站着说话。

月明爸爸问月明的那些堂兄们,在哪里干活,工作怎么样之类的老生常谈的问题。一般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谁都不想说自己挣钱少工作累,那样显得混的差,都找些差不多的话搪塞过去,譬如“干长远了能拿个四五千”,意思是工作久了能有四五千的工资,现在挣多少等于没说。尤其是祥明,嘴里更没有实话,大爷家的两个堂兄在同一个工厂干活,工作好几年了,收入不用说也大体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祥明一开始也在那家工厂干,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熬不住,跳槽了。到了别处也是加班,不加班挣得就少。他现在说自己能拿四五千,没有人相信。别人心里不相信嘴上不会说出来,月明爸爸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他得罪人的原因。

现在他正在问祥明:“你干什么活啊?在哪个厂子里能拿四五千啊?”

祥明不情愿地说道:“修车厂,拿提成。”

月明爸爸嘴里嘟囔着“修车厂能挣这么多么?”还想继续问下去,月明妈在一旁给他使眼色,他假装没看到。

祥明看他有讥讽之意,笑道:“叔,你盖大棚在家里能挣几个钱啊?俺和俺爸爸两个大劳力忙活,怎么着也比你这一个劳力强啊。”

很明显是在说他家没儿子,戳到了月明爸爸的痛处,他正待发作,月明妈赶紧找话来打断他们。她问起祥明媳妇几月生孩子,什么时候回娘家,还打趣祥明,要他多带些东西见岳父岳母,不可亏待了人家姑娘。接着又夸奖起另外两个堂兄的小孩子们多健壮多聪明,几个女人说说笑笑把时间磨过去了。院子里有人嚷嚷着进来,堂兄们看时候也到了,一大伙儿人都走了。

来的人是个满头白发的矮个子男人,他年纪其实跟月明爸爸差不多,但自小少白头,看上去老相不少。他外号叫“喳喳”,到处爱说话,说不停,声音还响,“喳喳”跟月明爸爸关系不错,两人算得上老相好,但辈分低太多,他要叫月明“奶奶”。

“喳喳”夸张地跪了下去给供奉着的月明爷爷遗像拜年,给月明父母拜年,正要给月明阳明拜年时,月明父母赶忙拉他起来。虽说他是小辈,但年纪毕竟在这里。“喳喳”这个人像个老顽童,爱开玩笑,现在他在冲着月明笑道:“俺小奶奶过年怎么样啊?”

月明知道他的为人,笑道:“挺好的,占军哥哥家来了吗?”占军是“喳喳”的儿子,按辈分月明是占军的长辈,她称呼占军“哥哥”是按年纪。

“喳喳”笑着点点头:“家来了。”

月明爸爸又老毛病复发,问道:“占军在外边干么?能挣多少钱啊?”

月明听了这话,心中暗暗责备父亲,不过“喳喳”依然笑容满面:“挣得不多,就让他学个技术,有个一技之长以后也好混碗子饭吃。”

月明妈忙附和道:“是啊,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地多挣那几个钱,有门技术在身上一辈子吃穿不愁还不下大力。”

“喳喳”冲月明竖起大拇指道:“都像你家这样出个‘女状元’就好了,考上大学找工作还难吗?”

月明听了夸奖心中得意,嘴上谦虚道:“现在大学生就业也困难啊,占军哥学门技术出来,不比上大学差!”

一句话说得“喳喳”心花怒放:“你看你这大学生说话就是不一样,让人听了高兴,不跟你爹一样!”他这样坦诚说得大家都笑了。

月明妈道:“是啊,只有你这老兄弟不计较他这些,你不知道光他这张嘴得罪了多少人!”接着月明妈添油加醋地说了树皮被削的事,“喳喳”一边听一边表示惊奇,跟着月明妈一起骂月明二大娘有多奸诈。

月明在一旁听着,觉得不以为然,一来他们没证据证明是二大娘干的,二来月明爸爸确实常让人难堪,月明妈又到处多嘴多舌恐怕也得罪过人。但在别人面前不好反驳,月明每年在家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而她父母的一切人际交往事业家庭,都在这方圆六七里的村子里,这是他们的世界,一切都随他们吧。月明这样想着走到自己房间去,大部分拜年的都过去了,她可以去休息一下了。

她这一觉睡过去,醒来时又在村里的卫生所。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月明妈忧虑的眼神,月明妈拿了块热的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见她睁开眼说道:“哎吆啊,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们了。”月明看自己躺在卫生所瞬间明白了高烧又发作了,月明爸爸和阳明也凑到前面来问候。

月明妈道:“都这么大了体格还是不壮实,那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就输水,是个感冒头疼都得发烧。按理说长长,免疫力大了,不该这么扛不住啊?”月明心中觉得愧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生病,闹得家里人过不好年,还花钱。

月明爸爸在一旁劝慰道:“谁也不想生病啊?有病就得治啊,拖着拖着更厉害。”

“是啊”月明妈道,然后压低声音使着眼色说:“他这里给用的药谁知道管用不管用啊?夏天的时候‘喳喳’家的吃坏了肚子,在这里输了一瓶,回去闹得更厉害了,到了镇上的卫生所才治好,你说他这药能没问题吗?”

一句话提醒了月明爸爸,他也低声道:“输了这瓶看看说,要是再不行不在他这里了,去镇上!”

月明看一家人都在这里为自己的事操心,便让父母回去,留阳明在这里就好了,“家里的事别耽误了,大过年的再来什么人,我们家一个人没有不太好。”月明爸爸先回去了,月明妈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月明翻了个身问道:“现在几点了?”

阳明看了下墙上的钟表道:“三点半了。”

“哎呀,那我睡了四五个小时了!”

“都生病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嘛,你又不着急干什么。”阳明说着,掖了掖月明的被角。

月明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

阳明笑着没接话,月明看着阳明,她的眼睛和眉毛好像变得比以前细长了,越长越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会不会也有男朋友了?月明笑着开玩笑:“你在学校,有没有男朋友?”阳明赶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月明看她紧张的样子,想逗逗她,笑道:“没事,有男朋友也很正常,你这正是好时候啊,姐姐现在就后悔年轻的时候,像你这样中学少女时期没谈过恋爱。”

阳明笑道:“姐姐现在也不老啊,中学谈恋爱耽误学习。”

月明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是老师说的还是咱爸妈说的?别信那个,学习好不好全凭自己,我中学时很多谈恋爱的同学,学习好的大有人在!”

阳明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姐,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月明看着她,凝视了一会儿,阳明举起手到半空道:“我发誓绝不跟咱爸妈说,也不跟别人说。”

月明笑道:“这有什么好发誓的?我有男朋友了,刚在一起没几个月。”

阳明听了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睁大眼睛凑近月明问道:“真的?是你同学吗?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我要看看。”

月明看她的样子天真可爱,摸着她的头发道:“没有照片,跟我不是一个大学的,是个外国人。”

听她这一说,阳明更好奇了:“外国人?哪国?”

月明轻声道:“非洲的一个黑人留学生,也不是很黑,比***黑一点吧。”月明感觉这句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的灵魂从身体中飘出来,坐在旁边审视自己,为什么说他是黑人的时候感觉惭愧和自卑呢?为什么要提到***呢?阿曼达就是阿曼达,他跟***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他自己,他是个不比任何男生差的男生。如果因为他的肤色是黑的,而让自己担心别人对他们的关系另眼相看,那么自己不也是戴着种族歧视的眼镜吗?

月明想到这里,改口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外国人在一起和跟中国人在一起,除了语言不同,其他都一样。在我眼里我不觉得他是个外国人。”

阳明道:“是啊,现在跟外国人结婚很正常啊。”

月明笑道:“离结婚还很远。”顿了顿,她又问阳明:“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跟我说没事儿。”

这回阳明不那么干脆地否认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不算。有个男生一直追我,他很高调,弄得人人都知道,还在我的课桌上插玫瑰花,我不喜欢。”

阳明说不喜欢却笑了,月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男生嘛,尤其是初中男生是会这样,这倒没什么,关键是你喜欢他吗?他别的方面怎么样?性格好吗?跟别人打不打架,欺负同学吗?”

阳明道:“他学习不好,家里条件挺好的。他跟别人打过架,但那是因为他讲义气,不是欺负人。”

月明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上学时也有这种男生。那他肯定为你也打过架咯?”阳明害羞的点了下头,月明知道,阳明的长相、身材在同学里面肯定算得上出众,那个男生呢,算是个小富二代吧,讲哥们义气,自然会有一群人围绕在身边,他们的爱情故事有点“王子与公主”或“王子与灰姑娘”的意思吧。

阳明看到姐姐一直冲自己微笑,有点发窘:“我还没答应他呢,姐姐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月明郑重地点头道:“那肯定。”

阳明问道:“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呢?你们平时用英语沟通?”

月明点头说“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谈论自己跟阿曼达的关系,随即岔开话题道:“你现在谈恋爱挺好的,逐渐培养起一种免疫力,等长大了再谈,一旦分手也不会痛苦到崩溃。”

阳明道:“不是的,以后或许会有免疫力,但如果现在分手不也会崩溃吗?”

月明道:“现在毕竟还小,父母天天陪在身边。”

阳明摇头道:“不是,如果杨正坤跟我分手我肯定会崩溃,我们都说好以后要结婚了。”

月明觉得她的话可笑,小儿女的誓言怎么能当真呢?自己中学时谈恋爱的一对对,到现在还有谁继续在一起呢?但她不想打击阳明,就算所有的计划和未来都是梦,他们自己坚信,那么梦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属于未来的梦却在安慰着现在的他们。

月明累了,倒头又睡了。在睡梦中她见到了阿曼达,阿曼达说要走,月明拦着他不让他走。他们还穿着情侣内衣,可阿曼达躲着她像躲仇人一样。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月明怎么讲,他都不听。月明用尽一切手段,甚至跪地苦苦哀求,他还是不听。真是狠心啊,这么冷酷无情,他决绝地收拾行李,不顾月明的哭喊,把所有的承诺誓言都抛到脑后,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遗忘干净。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我的爱人?他就不想想他走了之后,她要怎么继续活下去吗?月明哭喊着,像个疯子一样撕碎情侣内衣,她的心都碎了,生命也随之飞散了。他甩门而去,把月明震醒。

所幸是一场梦,阿曼达明明跟她在一起,虽然是一场梦,她的眼角真的有泪痕。月明擦干眼睛,不禁后怕,要是阿曼达真的离开自己怎么办?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呢?她仔细想了想,跟阿曼达的关系很正常很亲密,丝毫没有破碎的征兆。真是杞人忧天,月明心里怪自己。屋内空无一人,正纳闷阳明去哪里了,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医生。原来月明的药液要输完了,阳明去叫医生来拔针头。医生处理好,又开了几种药,月明问道:“只是感冒发烧吗?”医生头也不抬地说:“只是感冒发烧。”月明起身穿好外套,阳明帮着她裹好围巾,付了钱,出门而去。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地面已积了一层,月明道:“一直在屋里,竟不知道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阳明在旁边扶着她,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街上没有别人,家家户户灯火明亮。回到家里,月明妈已经烫了个汤婆子放在月明的被窝里,饭菜也都是热乎乎的,锅里的水已煮开,面条还没下进去,只等她们回来。下雪的冬夜喝碗热气腾腾爽滑可口的面条,然后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静静看着窗外飘雪,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初一拜年,初二往后几天是走亲戚的日子,自然是越重要的亲戚越往前排。月明家初二去看望姥娘,初三爸爸去看望舅老爷,初四爸爸带阳明去看姑妈。因为生病月明今年哪儿也没去,一个人在家休养,多了很多清闲的时光。

带回家的书看完了,她一个人无聊时便去院子里走走,不愿出门,对外面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她一个人在家时会给阿曼达打电话,电话接通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每次都是“你最近怎么样啊”、“吃饭了吗”、“天冷了注意别感冒”,除了这些老生常谈似乎找不出别的东西可说。她想跟他谈自己刚看完的书,跟他说里面的故事,谈自己的感悟,显然阿曼达既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听。阿曼达的日子也无聊,月明建议他去做运动,跟朋友出去逛逛,但他只想天天在房间里看电视剧。那些没完没了、双商感人的肥皂剧,月明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她很难理解为什么阿曼达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上面。显然,二人的兴趣爱好,品味和思维都不一样,张月明窥探到这一点觉得灰心,两人不能说不相爱,但在一起的日子越长不合适的地方显露的就越多。如果说这些软性的东西可以磨合,那么更实际更重要的一件事又给两人的关系泼了一瓢冷水。

年后的一个下午,月明在自己房间跟阿曼达聊天,谈起对未来的规划,阿曼达没有任何表态。在张月明一再追问之下,他只说了句“未来的事无法预测”,他目前的计划只是完成学业。

“那么之后呢?”月明问道,“你就从来没想过结婚,组建家庭吗?”

阿曼达只淡淡说道:“那还很遥远,就算想也没法实现。”

月明听他这样说顿时心头冒火,但还是压抑住怒气道:“过完年我22岁了,你26,现在对未来做计划并不算遥远。况且有计划不一定会实现,没有计划肯定不会实现的。”

阿曼达说不上什么理由,但仍坚持己见。月明怪他不看重自己,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想到他曾有三个前女友,其中一个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自己却得不到他任何承诺,心生愤懑。阿曼达知道月明在生气,却没有任何安慰,月明跟他道再见,他爽快地也说了再见。月明看着这种情形,心中冷笑不止。

如果在以前,在她没谈恋爱的时候,她对阿曼达这种男生肯定不屑一顾。他有什么好的呢?身材算是不错,但长相并不算英俊,思想见地不深刻,能力平庸,还不体贴人,尤其让月明恼火的一点是要是他做错事从不坦诚认错,总有争辩不完的理由。以前在江都市离得太近,爱得太深,月明的眼睛被遮住了。如今在家里,离得远了,好像看得也更明白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月明在家呆的时间越长越明白自己要争气,要为父母出人头地,那种努力奋斗的意念强了起来,让她更看不惯阿曼达懒散无规划的人生态度。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离开他,跟他分手?月明做不到,毕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自己怎能狠心抛弃他,他并没有犯原则性的错误。她顾念着往日的情意,犹豫不决,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他就是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爱他不是要接受他的全部吗?”她拿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决心忍受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去换与阿曼达在一起的生活。不离开他痛苦,离开他更痛苦,张月明感觉自己成了身陷爱情牢笼的人。

不欢而散后,她试图赌气,连着几天不跟阿曼达联系,结果他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过来。到了第三天张月明忍不住去质问他,他有他的理由:“是你不让我打电话的,怕你家人知道,不是吗?”“那么怎么也不发短信呢?”“短信和消息有区别吗?你既然看不到我发给你的消息,那你也不会看到我的短信。”他这么振振有词只让张月明觉得心寒,他没有错,自己也没错,那么错的是这段关系。爱情已经不公平了,下不了狠心斩断会不停的忍受来自以爱情之名的侮辱。

“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啊?我的自尊心呢?我的尊严呢?我为什么还要搭理他呢?”张月明被这样的念头煎熬着,上一刻下决心分手,下一刻又心软妥协,不断纠结,夜夜难眠,病又犯了。

还是发高烧,夜里盗汗,月明感觉不妙,起身吃了几粒退烧药。她浑身是汗,在黑夜中睁大眼睛,用毅力和愤怒对抗疾病。连着两次发烧花了三四百块钱了,过完年一开春,光大棚就需要三四千块钱的投资,买肥料、浇地、打农药,哪个不花钱?月明心里对父母感到愧疚,她决心这次说什么也不去卫生所了。她不相信感冒发烧这么难治,没有着凉,没有吹风,发烧怎么就偏偏找上她?心里受折磨难道肉体也要受折磨吗?因为愤怒,所以勇猛,月明给自己沏了杯热茶,小口呷着,裹紧被子,保持清醒,誓与病魔斗争到底,这样想着胸中竟有了几分豪情。

她想起自己中学时代背过的“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出自苏轼的文章,苏轼,也曾是她的偶像啊。记忆的闸门打开,许多故事倾泻而出,月明想起古往今来受磨难的人,把自己投射进去,想象着这或许是上天对自己的磨砺。又想起少年时代自己曾是如何踌躇志满意气风发,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好榜样,对未来充满希冀,立志要有所成就,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跟那时相比,如今的自己是何等浅陋狭隘。她记得那时候,每次她的作文都要贴在教室的墙上做模板展示,英语课上老师偶尔有拿不准的题都要听听她的解释,别的单科优秀的学生难免偏科,可她的数学也很棒,而且她是学理科的。

回想过去,自己曾有着那么明确的目标,那么清晰的价值观,用“一片向上心”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为什么一步步被生活所困眼界越来越小了呢?升上大学之后,看到了有些差距不是单纯的努力奋斗能弥补的,加上她自尊心强人又敏感,往外的拓展收敛了,不断往内延伸。

她爱好文学,疯狂地读小说,一本一本的经典英文原著她都啃下去。在同学中算是不起眼的,也没有了榜样的压力,不再事事争先,变得洒脱随性起来。到后来不喜欢的课像是经济英语、实用英语之类的她索性逃了,考试总是能应付过去的,为什么要花费时间在这么无聊生硬的课上呢?

月明回顾着自己的学生生活,觉得自己要有所改进,寒假回去是大三下学期,考研还是就业两条路摆在面前。之前月明想的是一定要就业,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还要为自己和阿曼达打拼出一个家,考研太不现实了。现在她决心考研,阳明还小暂时花不了多少钱,父母能应付过来。最主要的是阿曼达的原因消失了,不用再考虑如何安家奋斗。她喜欢英语,但一时还想不出怎样运用英语来生活,考上研继续把专业磨练得精一点,同时也能给她一段时间让她思考未来从事的事业。况且考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学历方面有了保证,工资待遇也不会差,更能帮到家里。越想越觉得考研这条路行得通,她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很自信的,只要好好准备,不怕没有希望。

想通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月明觉得豁然开朗,摸摸额头也退烧了,她开心地想到看来自己还是有几分毅力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这时大半夜已经过去了,月明想睡也睡不着了,她拉开窗帘看窗外,墨蓝的天色逐渐亮起来,有公鸡在报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过去的这一夜成为张月明的精神支柱,这一夜她从自身得到力量,自信、勇敢,并不是因为外界的什么东西,而是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的原始的动力。她会多次回想那个夜晚,既然自己曾是无畏的,曾是自信的,曾是有毅力战胜一切的,那么生命中最大的那个敌人为什么不能战胜呢?

张月明开学的时间是正月十六,她买了正月十二回江都的票。订火车票时她还在学校,当时想提早回去跟阿曼达见面,在家这些天又生出了恋家之念,但火车票已取不好更改,只好打点行囊道别。

月明妈包了白菜馅的饺子。过年吃的要么是韭菜鸡蛋馅的,要么是韭菜猪肉馅的,月明妈知道月明最爱的是白菜馅的。白菜馅的饺子非常软和,吃剩下的下顿饭再吃还是口感鲜美,韭菜馅的饺子吃多了烧心,牛肉馅的太硬,月明胃不好不能吃太多肉。月明妈忙前忙后,相比于韭菜馅的饺子,白菜馅的更费功夫,要先把白菜剁成碎馅,然后压水。白菜陷特别能出水,包饺子前一定要压水。剁馅、压水可都是体力活儿,月明妈肘关节本就不好,这样一操劳老毛病又犯了。她忍着没说,一说的话,月明肯定不让她干了。女儿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多久,出去吃不好喝不好,在家的时候要好好补补,做些她爱吃的,月明妈想到这里做的更带劲儿。

月明爸爸一向是不碰家务的,他道别的方式是跟月明讨论未来的规划和他认识的月明一些同龄人的现状。比月明强的,他会说谁谁家的孩子多么争气,考上个多么好的大学或者挣多少钱回家;比月明差的,他会说谁谁家的孩子给父母丢了脸,数落别人的恶劣行径。月明心里讨厌父亲,但她自小习惯了父亲思维和处世方式,知道他是改不了的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过去。

“要是爸爸知道阿曼达的事肯定觉得我给他丢脸吧”她暗暗想到,“阿曼达是个黑人,还是个从非洲来的黑人,这可会大大刺激他的虚荣心,不知道会怎么闹呢。”这真是个难题,不过阿曼达并没说要见她家长,甚至没计划要跟她结婚,不知道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阳明也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到处跟着月明,总想找些话说。月明带她在家附近转了转,“我走了以后,你可一定要听咱妈的话啊”月明道,“做什么事情先想想父母,咱爸爸脾气不好,咱妈可真是不容易。”

阳明点头道:“咱妈怕我在学校吃的不好,每星期都烙很多油饼让我带学校去吃,到星期三再去给我送点吃的。”

月明听后笑道:“你看,咱妈对你多好!我当时住校的时候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她顿了顿又道:“那个杨正坤,你可别跟他做什么出格的事,现在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到学习上。学习不好,走不出去,你的人生路不宽阔,眼界也不高,一辈子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阳明点点头没说话,

月明知道,阳明成绩不好心理压力本来很大了,自己不好再板起脸教训人,随后缓声道:“你有什么事情,不好跟父母说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可千万别憋在心里,碰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要可以来跟我商量一下。你零花钱够不够?”

阳明连连点头道:“够了够了,咱妈每月都给我,姐姐你在外面有事也要给家里打电话啊。”

月明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村里已经停办了的小学外面,月明就是在这里上的小学,后来学生越来越少她们村的小学停办了,孩子们都到镇上去念书。透过镂空的大铁门看进去,里面的摆设都没变,只是更破落了些。半月形的花坛里长满杂草,教室门上的油漆黯然斑驳,砖铺的地面也有几处毁坏的地方。现在这里的小学,既是村里信耶稣的老人们聚会的地方,也是一个小养猪场,聚会的地点和养猪场是由相邻两间教室改造而来的。

月明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万物有灵,上帝应该不会介意。她还记得,当时同班同学有三十二个,那些同学里陆续辍学,念到高中的不足十人,上了大学的只有两个,现在大部分都嫁了人或娶了媳妇,还有的甚至抱上了娃。区别越来越大,大家都回不去了,不过各自有各自的悲欢喜欣,都在认真活着。

中午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饺子,休息片刻要启程了,月明爸爸帮月明带着行李,送她到村外的马路上坐公共汽车。临别之时为一些琐事忙碌着不觉得什么,上了公共汽车挥手跟爸爸道别的一霎那,月明突然生出许多感伤,这一去要到暑假才回来,父母老了难免有想不开的地方,再跟别人发生矛盾怎么办?阳明还这么小,帮不上什么忙。她愁思苦想,眼泪不断往外流,自己一定要努力,要争气,要变得强大起来,这样才能照顾好父母啊。

坐公共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省会城市,接着从省会坐火车到江都,一路要折腾十六七个小时。月明坐在火车上时情绪已平复,只觉心神澄净,每回家一次像经受一次洗礼,让她认清楚自己,认清自己想要的。这次也是,她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肩负重任。

阿曼达马上回复道:“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好好休息吧。你要是再让自己生病,我一定要惩罚你。”

张月明听了这话心头一动,问道:“你怎么惩罚我?”

张月明回复道:“我哭都是有理由的,要不是你惹我伤心,我怎么会哭呢?”阿曼达回道:“你总是多想,脾气又坏,根本不容我解释。”

张月明看了刚想回复,医生走进来看她,她赶快把手机收起来,跟医生寒暄了几句。阿曼达在另一边见她不回复,以为她又生气了,解释道:“我的朋友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他们很多人见过你,你可能不记得。况且如果我真跟别的女生有什么,为什么还把照片发给你看?你要相信我,答应我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文字后面发了一连串的吻和红心。

张月明再看时乐不可支,假装犹豫道:“我再想想吧,现在我身体不舒服,不想想太多。”

她记起她看过的一条新闻,一个美国女孩跟一个南非留学生恋爱,还生了孩子,最后发现那个南非留学生在家乡早已结婚了。她不是不担心,但是又觉得阿曼达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多时间以来的相处、了解,不会都是假的。

她烦躁不安,不再理睬阿曼达,关上手机。但那张照片的印象太浓烈了,他的手搭在那个美艳女孩的肩膀上。张月明又想起,阿曼达多么爱他的前女友,“也许现在他还是爱前女友更多吧,我算什么呢?”真是越想越委屈,伤心之下她跟阿曼达提出分手。

阿曼达在线,但很久没回复她,最后他只问了一句:你是认真的吗?张月明快速地回复:是的。阿曼达只简单地回了一句“OK”,然后下线了。张月明看着他变灰了的头像,怅然若失。

张月明看他着急想逗逗他,回复道:“你伤了我的心,我一直哭,一直哭,结果发高烧了。现在不能动,连给你打字都没力气。”

阿曼达赶忙道歉:“对不起,请原谅我,你真不该哭,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哭了,好吗?”

第二天早晨,她高烧不起。去村里的卫生所输液,阳明坐在床边上陪着她,月明妈回家忙了。大年三十有很多事情要做,贴春联、挂灯笼、煮肉、上供、打扫卫生。连医生都跑回家忙了,只是隔一会儿来看一眼。

“没事儿,输完两瓶就可以走了”,医生穿着平常衣服,卫生室前门面向大街,后门就是他家的院子。说是医生,其实也算不上正规的医学院毕业的,医生的父亲曾经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从小跟着父亲学,以后又去进修了一年,在村里顺理成章地接替了父亲的角色。其实乡亲们也都知道,真有什么大病是不能找他看的,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来,大病还是要去县里的医院。反正冬天来他这里看病的,一律被归为“感冒”,拿药、打针、输液,依据病症的不同程度给与不同规格的治疗措施。张月明发高烧,自然要采取最高规格的治疗——输液。输完第一瓶,她感觉好了些,输第二瓶时她偷偷地看手机,终于阿曼达上线跟她说话了。

从傍晚到入睡前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真是折磨,一面觉得阿曼达冷酷无情,自己的心都被伤透了,“既然他都没挽留,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一面又不断回想他们之间甜蜜的往事,不敢相信他真这么狠心抛弃自己。

她躺在床上,一直流泪,眼睛变得红肿,晚饭时她怕家里人察觉,只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借口太累了便回房休息。她等了好久,阿曼达一直没上线,她也憋着一直没主动联系他。她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半夜醒来忍不住又打开手机看,阿曼达还是没动静。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如此不信任阿曼达。一直以来,张月明总觉得她了解他的一切,今天她才猛然意识到,她了解的只是他告诉她的,至于阿曼达的朋友她认识的寥寥无几,别人眼里的阿曼达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无所知。一种剧烈的不安全感笼罩着她,让她恐惧,让她愤怒。

“如果阿曼达一直在骗自己怎么办?”

长夜漫漫,张月明醒来再想睡过去就难了,万籁俱寂,她听得到外屋里父母睡觉的鼾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自己的感情真的跨不过这个年吗?她想着这小半年以来,阿曼达带给自己的欢乐和苦恼。前两天他还说非常想念月明,她放了些书在他宿舍,阿曼达说自己看不懂汉字,但还是会翻那些书来看,轻轻**每页纸,因为月明曾经摸过这些书,他摸着它们就像**着她的手。一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段好好的感情为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呢?

她曾设想二人以后的生活,等他们都毕业,选一个外国人多一些的城市去工作、安家落户。阿曼达可以去那些给外国人开设的医院工作,自己可以去当老师,要是当老师不赚钱的话可以先做外贸,尽管辛苦但挣得多,等过几年经济条件好了可以再去做老师。她想的那么详细,那么周到,以至于她把想象当成了现实,她以为只要一天一天过去,这样的未来会理所当然的到来,忘记了这只是她的想象,只是两人关系千万种可能中的一种。

寒夜如水,阿曼达现在也在睡觉吧,他倒睡得安稳,不管自己的死活。张月明自怨自怜着,眼泪湿透枕巾,擦鼻涕的卫生纸聚成一小堆,头昏脑胀,喉咙中像是有一口痰,浑身发热,裹在被子里不断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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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姥娘家回来,阳明抢着跟妈妈说了月明戏弄大舅妈的事。妈妈听后夸月明聪明,在心里却隐隐担忧,盘算着下次回娘家要多陪些笑脸了。月明迫不及待地回自己房里去,想看看阿曼达有没有联系自己,她把手机忘家里了。

阿曼达在手机上传了些聚会的照片给她,看上去场面很热烈,人也很多。其中一张照片中有个美艳的棕色皮肤的女孩,穿着抹胸,阿曼达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搭在一个黑人男孩的肩上,三人笑得很开心。张月明看着觉得很刺眼,问阿曼达为什么要把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膀上,阿曼达不以为然地说“都是朋友,这很正常。”张月明心里有火,二人不断争辩,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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