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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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折腾,两人终于到了楚衔府邸,聂谦被抱去客房床上,九舒用匕首试着砍他脚上锁链,暂时砍不断,只能作罢。他收起了匕首,看着年少的太子熟睡的脸,一向冷定自持的心竟乱得静不下来。聂谦刚才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被吓得遗言都出来了,他却到现在也还没有想好等聂谦清醒后要以什么身份面对他。

楚衔走进来,笑道:“太子要好一会儿才能醒,来吧,跟我去花厅饮茶。会下棋吗?”

九舒道:“象棋会一点,围棋不会。”

宁九舒忍俊不禁,走了一步棋。

“那时宁将军是尹州府兵中的一名火头军,却在砍柴生火之中发现了改良弓弩的要诀。那时宁将军所在的队伍伙食是最好的,因为宁将军时常带着小弩小箭,随手射一些野兔大雁回来。”楚衔莞尔,慢慢道,“这些都是我师父后来同我说的了。”

“陛下来问神机老人,可否算上一卦?神机老人说,不问苍生问鬼神?陛下便知神机老人已猜到他的身份,当下不再隐瞒,只问泽山关如何才能稳固,山魂关如何才能收复。神机老人说,但有一强弩,守泽山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有一名将,破山魂关,弓如霹雳百弦惊。之后陛下巡视府兵操练时遇到了宁将军,惊艳于宁将军的射术,一问之下,方知他只是个火头军。哎你等等,这个马我吃了!”

宁九舒没想到他讲到一半还能吃子,愣了一愣,眼见自己已要被将死了,便随手走了一步,不再管棋盘,问道:“然后?”

“陛下说,英雄不问出处。”楚衔志得意满地吃了将,“点了宁将军进京。我十八岁时高中状元,在京中见过宁将军一面,倾慕宁将军风仪,自觉男儿当舒四方之志,请旨外调,不愿当翰林。后来越调越低,终于被贬到了尹州当司马。前一次进京述职时,难为宁将军还记得我曾是个状元,拿了把扇子让我题诗,还说这扇子上能留名的皆是状元,颇有意思……没想到如今斯人已逝。”

这其中曲折,聂谦所料竟是分毫不差。只是他没能想到的十二元扇为何会落入豫王之手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楚帝原本就明白楚衔此人可堪大用,又怕豫王有所提防,干脆赏给了豫王,任豫王聪明一世,也没想到一把扇子上会有楚帝给儿子留的最终的一条后路。

宁九舒道:“太子正是因那把扇子才来尹州找你。”说罢将一路的经历大略说了一遍,楚衔略一挑眉,道:“幸好你们没跟萧回说是回尹州探亲,尹州兵荒马乱多年,时时遭燕国兵士骚扰,十室九空,一般绝不会有人回来找死,萧回最知道这情形,要是一说,绝对立刻被识破是假身份了。”

宁九舒恍然大悟,这才想起那精瘦汉子不甚流利的几句话,道:“所以我怀揣着银两擅闯空屋,看起来才分外像歹人。”

楚衔笑道:“是的,他们是附近游牧民族集结起来的……呃……侠士,专门设伏抓燕国兵士,剥下衣物皮草,搜出银两,拿去救济尹州剩余的穷苦百姓。”

宁九舒也行军多年,哪有不懂其中隐秘的?说得好听是侠士,说不好听便是山贼了,却也只当不知道,不去分辩,拱手道:“还好楚司马及时赶到,否则太子性命堪忧。”

楚衔似笑非笑道:“我不是及时,嗯……其实,他们去找的来跟你们说话的汉话翻译,就是我……”

宁九舒道:“就是你师父。”

楚衔笑道:“然也。神机老人其实是个路边摆摊儿算命的,没想到罢。”

“宁九舒。”

楚衔道:“啊,对,有印象。你的名字是我师父起的,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没太注意,现在想起来了。名九舒,字子归,数九归一,宁将军为报陛下的知遇之恩,答应将幺子送进宫当太子伴读,效忠储君一人,此生此世,永不背离。”

宁九舒微微出神,楚衔也不催他走棋,道:“那年陛下微服到边境,过尹良河,登泽山关,望山魂关,回到尹州,拜会尹州有名的神机老人。”

聂谦道:“你骗人,我受过风寒,不过是打几个喷嚏咳嗽几声……”九舒的刮痧起了反应,他精神好了些,已能够说出完整的话,却兀自当自己已是回光返照之相了,按着九舒的手,凑到他耳边,一门心思地交代:“我的太子印鉴藏在我内衣的夹缝里,你拿出来,带我回宫……入黄陵时我要同逊哥一道,别忘了……你回去后,谁问你要印鉴都不能给,用来护身,别……别让人欺负你。你一日是我的侧妃便永远都是,我一定护着你……我死了之后,你要记得我久一些,有许多话,我现在来不及讲了,但我心里明白,你这么聪明,心里也一定明白……传我的遗旨,让聂昀当太子,就说是我的遗愿,……千万,千万不要让豫皇叔借机继位,更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谁……他不会放过你的……”

九舒原本还哭笑不得地听他留“遗言”,却未料渐渐听得不禁感动,继而越听越是心惊,听到最后一句时身体已如坠冰窟,张口结舌道:“太……殿下,你……”

聂谦没什么精神,只一双眼温和澄澈地看着他,道:“别说,别说出来……其实不是因为紫荆佩,我之前就慢慢地想到啦,逊哥小时候叫你……叫你子归,是不是?数九归一,子归是你的字……九哥,你不要说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后悔没有早些认得你,你嫁给我时,我已是个自身都难保的太子了,没办法允诺你任何东西……”

楚衔在花厅摆开一副象棋,楚河汉界两边布好棋子,拿起一颗,作杀气腾腾状。

“你就算会围棋现在也没办法下,围棋要心静。”楚衔动了动自己的马,道,“你叫什么名字?”

九舒愕然,儒士笑道:“看来是了,你的眼睛很像你父亲。”

九舒沉默了一会儿,道:“楚司马?”

他说得有些气喘,说着说着便又眼皮垂下,已是昏昏欲睡,不成想有人粗鲁地将门撞开,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便有一个清润儒雅的男子声音道:“让我瞧瞧。”

九舒回头,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衫儒士走进来,自然地屈起腿蹲下,摸了摸聂谦的脉,道:“没事啊,给他刮过痧了?出痧了没有?”

他从未生过这般严重的病,只觉浑身无力,一忽儿热一忽儿冷,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胸腔里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心却又跳得极快,仿佛要撕裂胸口一般,忍不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舒笑着安慰道:“不会,只是受了风寒。”

他长得只是普通,眉眼清爽,但举止说话却极雅致,即便是蹲着这种大多数人都不会好看的姿势,都似事先练过一般温雅端庄。九舒答了是,儒士道:“没大碍的,我猜他以往从不生病,所以这次才会这般严重。”

聂谦:“……”

九舒忍住笑,又答了“是”,儒士道:“你们从何处来?到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甚?”他忽然住了口,仔细端详了九舒一会儿,皱了皱眉,没一会儿眉头又微微舒展开,随手在聂谦睡穴上拍了一下,看他睡过去,才道:“你是不是姓宁?”

精瘦汉子推开门,夹着一阵冷风一起吹了进来,九舒无暇跟他多话,只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要水。

聂谦嘴唇干裂,躺在九舒臂弯里艰难地呼吸,气息灼热,手中握着那枚紫荆佩不肯放手。神志朦胧之间只见到眼前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形,恍惚是那个温和少年的模样,气若游丝道:“逊哥……”

眼前的人并不回答他,低头吹凉了碗中的水,放到他口边。聂谦张口,感觉到水温适宜,无意识地喝了几口,终于清醒了些,睁开眼睛,眼神许久才有了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九舒,哑声道:“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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