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困愁城
萧寅点头，道：“内忧这事，你们楚国人不会知道。燕国尚武轻文，即便是妇孺都习骑射，举国强壮，光军队兵力来说，确实强过楚国太多。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有个极大的隐患。”
聂谦原本在萧寅让他猜猜看时便已经想了个十之□□，试探道：“与皇室有关？”
萧寅眼睛一亮：“怎么说？”
当他以为萧寅不会再回答时，萧寅淡淡道：“恨又如何呢，我的父亲，我原本的家庭，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只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让聂谦胸口如遭重击，久久不能言语。
聂谦道：“萧大哥有没有恨过当今燕国国君？”
萧寅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无言了半晌。聂谦心头一紧，死死盯着他的嘴唇，仿佛问的并不是萧寅，而是宁连营的鬼魂一般。
他其实于治国一道所知甚少，只是自己作为大楚太子，如今地位也是岌岌可危，朝中重臣无人可用，摄政王虎视眈眈，坐困愁城之下，难免以己度人，却不知胡言乱语一番也正中了要害。
萧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小夫人于小处着手，细致入微。我家原本是储君一系，世代为储君效劳，出仕者竭尽全力辅佐帝王，经商者为皇室供给贡品物料，然而便在五年前，我父亲因受贿获罪，死在狱中，萧家被抄，三代不得再为官。”
聂谦不语，心中难以判断萧寅之言的真假。萧寅停了一会儿，道：“我看燕国没啥意思了，就来了楚国。”
聂谦四顾一下确定无人，闭上眼睛，听着脚下哗哗的水声，心中默念道：“四位侍卫大哥，驿站夫卒们，聂谦今日彷徨无计，无法为你们收敛遗体，心中愧疚，只得将从小随身的平安玉赠予，愿你们安息。待我安全回京之后，定会寻访你们的妻儿老小，为你们安置身后事。愿我顺利寻访到楚衔，日后能保我大楚天下太平，有大破山魂关，为你们报仇的一天。”
他怔怔地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很久了，此时说完这番话，虽知道死者已矣，但心中的郁郁终于纾解了不少。宁连营伏诛……饮下毒酒那日，他以太子之尊，独自在规毁营外盘桓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现在为了楚衔这一个渺茫的希望离京，一路走来，又平白死了那么多人，九舒与李骏早已见惯生死，他却始终不能释怀。
静静地吹了一会儿夜风，他还是觉得有些冷了，裹裹衣服准备回去。刚一转身，便见影影绰绰的一个高大身形从暗处走来，不由得吓了一跳，转了好几个念头，手指下意识搭上了发髻上的银簪，还未想好对策，便听那人笑道：“小夫人，是我！”
聂谦寻思了一会儿，斟酌了一回语句以免显露自己身份，才慢慢道：“先前燕帝允诺以鸣凤公主嫁予楚国太子，大楚举国皆知。和亲、怀柔一计自有以来，被派遣外嫁的公主便多半是皇帝义女、等级低微嫔妃所出之女，皆因远嫁辛苦，且生死不知。但鸣凤公主却是燕帝皇后所出，怎么都算得上是掌上明珠了。”
他看了一眼萧寅，见他不动声色，继续道：“当然，燕帝号称以掌上明珠下嫁是为显示燕楚结秦晋之好的诚意，但我还是觉得，其中有些不为外人道的隐秘原因。我不知道燕帝膝下子嗣情况如何，但，鸣凤公主远嫁却未听闻燕国皇室有何异动，可能，这位皇后的地位，也并非那么稳固。如果皇后地位不太稳固，那是不是储君地位也不太稳固？如果储君地位不太稳固，燕国朝中便可能有结党营私，并不和睦的情形了。若是武将文臣皆不睦，任其发展，总有动摇国之根本的危险。”
萧寅叹了口气，道：“我原先也……不过后来就……不提了。”
聂谦成功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起他所说的“燕国情势不对”，不由得道：“燕国内忧？”
聂谦松了口气，释然道：“萧大哥。”
萧寅走上前来靠住船舷，道：“我是燕国人，自小旱鸭子，多少有点晕船，半夜睡不着了，出来转转，没想到你也在。”
九舒重伤后终于能稍稍放松心神，失血后人容易疲累，货船航行又十分稳当，他搂着聂谦的肩膀，没多久便睡着了。聂谦百无聊赖地数着他的呼吸，感觉着他身上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始终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聂谦悄悄地爬起身，多披上一件外衣，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上甲板。今夜已经是八月十四，月亮已基本是个满月，银辉洒满甲板，又衬得水中波光粼粼。聂谦仰头看了一会儿圆月，从颈中拽出一根红丝线，将连着的一块生肖玉解下，扬手，月光下一点光亮画出一道弧，无声无息落入了水中。
聂谦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只得含糊应付。幸好萧寅十分健谈，道：“小夫人原籍何处？我看小夫人气派谈吐，必定不是普通人家。”
聂谦脸上发烧，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恭维之语。他气派应该还是有的，毕竟从小养尊处优，处处有人打点一切，但要论到谈吐，就……十分抱歉了，莫说满腹经纶，就是普通聊聊，也很快便会让人觉出这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
九舒没有跟他编好完整的谎言，他便也无法说得过于详细，只能随口道：“谬赞了，只是普通殷实人家。”
聂谦被一句小夫人叫得愣了一下，只得再度压低声音，问道：“燕国似乎暂时没有外患，那便是内忧了。”
萧寅微有些出神，许久才道：“小夫人猜猜看？”
若是萧寅直接说“算了算了不提了”，聂谦倒可能也干脆就罢了，但这么一吊胃口，聂谦少年心性，一时之间十分有兴趣猜上一猜，想了一会刚要说话，被九舒捏了捏手掌，心知九舒不愿意他多说，便还是住了口，道：“算啦，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升斗小民猜不到的。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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