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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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如去找面镜子照照,你那懵懵懂懂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魂魄嘴角含笑道,“我可是死人哪,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我又有哪里是懵懵懂懂了?付清欢心里不满了一下,声音低沉起来:“死人又怎样呢,你又没害我。”

“哦?”

兄弟?朋友?

付清欢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清楚:“那个……你与方才那位公子……你知道他做的事吗?”

魂魄本正在端详盒内自己的遗容,闻言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知道。”

付清欢更想不通了。眼前这……魂魄,他是知道施姓青年为其做的事的,那他是支持吗?他也想换皮,也想复活自己?可他想复活的话,为何魂魄不在封尸盒里?

是进不去?还是不愿进?若是不愿进,那不还是不愿复活吗。

“那你……”

“我拦不了,”魂魄看向他,神情有些无奈,“他这个人,执拗得九头牛拉不回来,我不敢现身劝他,更不能撒手不管,只能躲着。”

然后他又笑了下:“每次他画招魂阵,我都难耐得要死了一样……哦我本来就已经死了,抱歉。”

付清欢蹙紧了眉,问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来话长……”魂魄摇头,“但,也该彻底了结了。”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才是真正肃穆起来,还有几分无奈。

他道:“有你们在……我大可以在他面前现身了,希望你能帮我劝服他。”

“我?”付清欢讶然。

魂魄嗯了一声,离他近了些。

精魄离明火近了些,难免形会淡薄些,付清欢有些看不清他的脸,索性灭了手里的火符。

明火一灭,那魂魄的形越发清晰,周身甚至散着幽幽荧光。

洞穴里的夜明灯此时光亮很强,至少能照亮整个洞穴,付清欢便也不怎么怕了,点点头:“我……怎么劝他?”

魂魄抿嘴想了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叫奚羕渊。我若还活着,也是二十有四了。”

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介绍自己,付清欢点了点头:“奚公子好。”

奚羕渊唔了一声,犹豫一下,道:“刚才那个……是施停泊。散麟宗,你知道吗?他是施宗主的二公子。”

付清欢一愣。

原来真是散麟宗的人,而且身份不低,那可是散麟宗的宗子!

惊叹之余,付清欢愈发奇怪,出身名门,家风清正的散麟宗弟子,为何会做这样的事?

付清欢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那奚羕渊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对比先前颇为勉强。他道:“我也是不知,这世上哪来这么执拗的人。”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说是执拗,他也不知是跟谁在较劲。”

付清欢越发听不明白,问道:“奚公子,您与施公子,究竟发生过什么?”

奚羕渊低了低头,原本含情的桃花眼里神光不在,略略摇摇头。

“冤家对头哪……”

七年前,中州。

奚羕渊坐在一间破败却僻静的茶楼里,静心听着窗外的雨声。

茶不是什么很好的茶,最多是能入口罢了,意境却是难得的好意境,要他能常驻在此,这茶水喝上十年,他也愿意。

“听说了没?玄晖门的妖术,又伤了人啦!”

“真是造孽,好好的修士不修道,修妖术,这不,害人了……”

“可我听说,那害人的不是玄晖门弟子啊?是有个不入流的装模作样自个儿瞎倒腾,结果捅了篓子……”

“那又如何?归根结底这头还是那玄晖门带起来的!”

……

奚羕渊瞟了一眼对话传来的方向,是几个不知哪个野门野派的年轻修士,佩了几把无名无姓的仙剑恨不得绑头上示众,正以茶代酒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摇了摇头,将冰凉茶杯贴在自己温热的嘴唇上,饮下一口涩茶。

这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他喝了一口觉得一阵涩感从舌尖蔓延到舌根,放下茶杯不想再喝了,细细考虑不如把那十年换做两年吧。

茶楼里的小伙计正坐在楼梯边发呆,嘴里嘟哝几句:“好大的雨啊……”

正昏昏欲睡,奚羕渊听见那边几个修士骚动起来。

“哎哟,这是谁啊?”

“这通身的气派,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

“那可不,蜀绣黛绿蛇纹袍,修真界里哪一家是这个服饰?”

“哟,散麟宗的弟子啊?看这纹路品级,是本家弟子吧?”

……

奚羕渊听着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话,漫不经心抬起了眼。

一个颀长的身影由小伙计领着上了楼,坐到了奚羕渊对面的桌子上。

牙白色的劲装,领口和袖口绣了墨绿色的蛇纹,看起来潇洒又不失端庄,狂羁又不失温雅。

连游历打猎穿的窄袖劲装都这么矜雅,除了清正廉洁的那一门,奚羕渊实在想不出哪一家这样个性鲜明。

而世袭仙门中只有地位高的本家弟子会在其门服中衣领口绣满黑色密纹。再看其容貌清俊,一双凤眸又是说不出的冷漠,年纪尚轻,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

散麟宗的大公子施逢陌早已闻名修真界,世传其虽面相俊美高傲,性格气质却极为温和,定不是眼前这位。

那就是二公子施停泊了。

奚羕渊看着看着,皱起了眉。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他依稀能看出,这位施二公子,身上残余煞气,且是怨气不浅的恶鬼所留。

所幸施停泊修为不低,又及时封了灵脉,自己调理过经脉,否则肯定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坐在这喝茶。

有能力驱除煞气的修士不多,但也不算少,一般仙门里德高望重,年纪最大的长辈就有能力驱散。

可散麟宗仙府离济州很远,他定不能回本家疗伤。

离这里最近的仙门,只有那令修真界深恶痛绝又闻风丧胆的玄晖门。

他会去吗?

奚羕渊眯了眯眼睛,又呷了口涩口的茶水。

施停泊在对面坐下,随便叫了壶茶就端坐着闭目养神。

思索再三,奚羕渊还是好意提醒道:“这位公子,煞气侵体,切记勿运灵力。”

施停泊睁开眼,看着对面的奚羕渊,略一点头:“谢这位公子提醒。”

奚羕渊笑了下,垂下了眼帘。

楼下突然一阵哐当声,不知是谁掀了桌子还是怎么着,紧接着是噼里啪啦茶壶茶杯摔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又传来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又叫又喊甚是泼辣,一个粗声粗气听着骇人,这雨中的清净算是彻底被毁了。

奚羕渊就坐在窗边,悠哉哉听了个大概。吵架的是夫妻两,丈夫拿了家里的钱去周济朋友穷人,妻子大为光火,骂道:“自己都光屁股了还想着做好事,你回去看看家里的米还够几天?几天?!”

“人家有困难,主动来找我,”丈夫声音也高起来,“我们一条裤子穿大的兄弟我能不帮吗?”

“兄弟?你帮兄弟就不顾老婆孩子啊?帮别人前怎么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妻子像是席地一坐哭喊起来,引起一阵骚动。

施停泊也坐在窗前,越听越懵,把身子缩进来一些,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这些寻常百姓间的事,果然还是不去了解的好。

“这男子倒重情义。”

施停泊睁开眼望去,奚羕渊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桌前,右手卷了一册书在左手上轻轻拍打着,嘴角盈着笑意:“只可惜,不自量力。”

施停泊点头:“是啊,想救别人,还得先想清楚自己出手会不会伤到自己。”

奚羕渊转头,定定看他,吐出两个字:“难得。”

“什么?”

“你信不信,换做任何一个修真界的人,我在他面前说刚才那句话,他肯定会急着反驳我。先指责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不配修道,然后再强调一番修道者应当正直热情行事,该出手时,就要毫不犹豫。”

奚羕渊说话时的样子有一种故作的说书人腔调,惹得施停泊嘴角弯了弯。

他身后那几个野门修士欲上前攀一攀散麟宗的高枝,可这两人对话起来如同多年相识肝胆相照的好友,硬生生在周围划了道无形屏障,他们插不进去,忍不住对奚羕渊翻了好几个白眼。

奚羕渊满满当当收获了一筐白眼,无奈地笑了笑。

施停泊没发现什么异样,道:“是了,修真界的人,我敢说有九成,都是这幅清高的样子,要真遇上什么事,不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才有鬼。”

不知是哪个立的不成文规矩,说修道之人讲一个“义”字,仿佛不把他人安危凌于自身之上就是冷漠无情,假君子一个。

奚羕渊听了此话心里略微惊讶起来。

散麟宗向来自诩家风清正,这种迂腐又酸溜溜的做派,应当是他们最拿手的才是,方才他说起自己的想法,也是有意要讽刺一番,不成想这小公子倒有觉悟。

这散麟宗,难不成还真是真君子?

这时,施停泊突然起身行礼:“散麟宗施停泊。”

奚羕渊愣了愣,起身还礼:“奚羕渊。”

这样一来,算是结识了。

施停泊问道:“奚公子出自哪家仙门?”

付清欢心道你就不担心我的同伴杀了那姓施的青年吗。

为了眼前这个人,那施姓青年竟杀人剥皮为他易容,还要复活他,看来两人应当是很深的交情。

付清欢摇了摇头,想起了在上面打斗的三人,脸色一僵。正欲携起千声泠就往上跑,魂魄出声拦住了他:“放心,他伤不了你的同伴。”

付清欢表示不解。

魂魄道:“二打一哪,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云止奂道长。”

或者说,有什么带灵气的东西在操纵它。

联想那尸体,付清欢心想那应当是盒中人的魂魄了。

他笑了下,声音放柔了些,对那千声泠道:“现形吧,好不好?”语气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幼童,即使他心里明白操纵这千声泠的绝不可能是个小儿。

“再说了,你想害我,我也反抗不了啊。”付清欢歪歪头,“你不也该看出来了吗,我身体里有煞气。”

“嗯,的确,”魂魄点头,“煞气这东西,我可再熟悉不过了。”

那魂魄仍是笑了一会儿才敛了笑意,道:“你这人,好生有趣。”

“我有什么趣?”付清欢越发无奈,一手撑在旁边的墙壁上。

闻言,千声泠抖动了两下,从其身中缓缓飘出一缕薄雾轻烟,飘到了半空中,化为人形。

那魂魄与盒中人长相无异,果然是他的魂魄。

千声泠本就长得小巧圆润,反应又是这般简洁讨喜,付清欢心头一痒,觉得它十分可爱。

但再可爱,一件器物也不可能会自己动,除非有人在操纵它。

此刻他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得眉目含光,笑意盈盈。

虽然笑得诡异,但付清欢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应当没有邪化,稍稍放松了些。

松了口气后,付清欢见他还在笑,无奈地站起身与其平视,道:“……笑什么。”

付清欢轻轻咬住了下唇。

一人一器对望了一会儿,他认输一般先妥协了,蹲下来轻声问道:“……是你吗?”

又是如银瓶骤碎般清脆的一声“叮——”似是在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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