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之二 共和国长子

更让梁太北意想不到的还是，在一次总公司召开的改革座谈会上，作为来自最基层的企业职工，他就三线兵工厂的现状，困境，还有未来的发展，谈了一些想法和看法。也许是他来自最基层，或许还是与会的领导平常很少听到这样的汇报，反正，当天下午，总公司的梁副总经理专门约见了他。

戏剧性的是：梁太北一见到梁副总经理，大吃一惊。

原来，梁副总经理竟是他的老首长。当年，梁副总经理就是他们师的代副师长。

事情就这么简单。原本就是一个生活中的小插曲。过眼云烟，几个月后一回厂，梁太北也就忘了梁副总经理的话，他本以为，这就是梁副总经理的一句玩笑话。

他还是继续当他的法规科科长。

一个月前，梁副总经理来厂考察，点名要梁太北陪同。一周后，梁副总经理打道回京。次日，梁太北也应召赴省，通知是学习，可到省工办报到后，接到的却是厂长任命书。

梁太北既高兴，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不象某些正人君子人一样，他厌恶口是心非。这也许是他最大的优点，也许是致命的缺点。

反正，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

接下来，走马上任。他可发愁了。

他忙得一塌糊涂。

这是他自己酿下的“苦”酒。

梁太北是昨晚乘火车从北京回到县城的。一下火车，按他的意图，就想连夜赶回远在几十公里大山深处的厂里。可厂子里派来接他的司机小田说，大雨天走夜路不安全。梁太北想想也是。只好就近找了个招待所。

一大早，梁太北便喊醒小田上了路。不过，路不太好走，出来快两个小时了，路程才刚走了一半。

眼下，正是雨季，连续数天的大雨，使得本就千疮百孔的公路上更是难以行进。到处是坑坑凹凹，水泽连绵。

这条路是江北机械厂和外界联系的唯一出路。始建于六十年代中期。尽管当年这也算是一条高标准的战备公路，路基全是几十公分厚的大小石头垫底，但这里的地质却十分复杂，好多山体内部不是常见的石头或土，而是颗粒状的沙土。如今，公路建成二十多年了，由于石头下面的沙土疏松，经年累月，雨水侵蚀，再加上年久失修，还有……因此，这两年这条公路一到雨季，就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几乎很少看到有车辆行走。原本县里开往厂里是有班车的。上下午各一趟，但司机们叫苦连天，前一阵子，最后班车干脆也取消了。好在江北机械厂是个独立的小社会，厂区里商店，粮店，托儿所，学校应有尽有，职工家属的生活倒也没有受多大影响。只是苦了那些出差跑外的人。不过，老话说的好：人有人道，猫有猫道，小鸡子尿尿各有门道。

梁太北是江北机械厂的厂长，不用说，自然出差，厂里要派车接送。

厂里车不少，国产的，进口的，二十多辆小车。今天司机小田开得是一辆七八成新的北京212吉普。

梁太北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厂办主任李木子的精心安排。也多亏了这位大管家，几十里山路虽然状况不断，但车子还是跑下来了。

不过，梁太北确实颠得够戗，好在离厂子总算越来越近了。

梁太北瞅瞅司机小田，催促道：二子啊，再开快点。

小田是厂总工程师田园的儿子。在家排行老二，小名叫二子。梁太北和田园两家早先在家属院是邻居，门挨门住了好几年。梁太北是看着小田长大的，所以感情也特别深，自然叫的也亲。

“梁叔，这破路，也就是212，要换别的早趴窝了。”小田说归说，还是加大了油门，不过，车并没有加速，反而在坑坑凹凹的路上蹦了起来。

小田只得放慢了速度，“梁叔，您就沉住气，咱慢些熬吧。急也没用。”

梁太北无奈地长叹口气。离开厂子虽然只有一个星期，可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尽管这些天，他一直通过长途电话和厂子里保持联系，但他还是挂着厂子。

小田透过前窗上的反视镜，看着坐在后座的梁太北，苦笑着摇摇头：梁叔，俺说话，您别不待听。您哪，压根就不该收拾这破摊子。要钱没有，要材料没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要逑没蛋的，这么个破厂子，有甚干头？

梁太北还是苦笑。没有吭声。从打早晨上路，小田嘴就没闲过。厂子里的，社会上的，中国的，外国的，叨叨个没完。小田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爱叨叨。一路上，碍着小田父亲田总的面子，梁太北一直随着他，由着他天马行空，信口开河。

小田可不管不顾：“梁叔，不是俺说话不中听。你呀，比俺老爹还老实。这年头改革开放，人才流动，到哪不能施展才华。哪象你们，人家牵了牛，捞够了，拍拍屁股，挪窝走人。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你们倒当宝贝了。真以为拣了个金元宝。咋样？这回碰鼻子吧？”

梁太北心里一颤。有些疼。这回，他名义上是去总公司汇报工作的，但实际上他的真正目的是去求援，讨债的。可结果……

“梁叔，上面也没辙吧。”小田撇撇嘴，“这年头，杨白劳可是大爷喽……”

小田的话，再次戳到了梁太北的心尖。一股无名火蹿了出来：你小子有完没完，这一路上叨叨个甚？象个老娘们……

厂长发火了，小田终于闭上了嘴。但时不时透过前窗上的反视镜，看看坐在后座的梁太北。

拐过一道弯，前面就到了三岔路口，已经能看见沟口东侧土崖上那棵老槐树了。

“妈的X，又是一块勾魂牌。”小田猛地踩了刹车，用力拍着方向盘，恨恨地

骂。但这回没有丝毫下车的迹象。

前方十来米处，又是一块一米见方的木牌挡在了路中央，雨水冲刷后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塌方，危险！！！

车没停稳，梁太北抓起座位上的雨衣，早下了车。走过木牌往前面塌方处瞅。其实不用瞅，这地方他最清楚。早先当地人叫流沙谷。这里，不光土质疏松，而且正是个三岔路口。往西通往江北机械厂，往南穿过流沙谷可以出省下太行山。也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每年一到雨季，便成了发洪水的通道，于是这一带经常发生大面积滑坡。当年，梁太北所在部队就负责这路段施工，最让他刻骨铭心的就是他的孪生弟弟梁太杰至今还埋在这下面的沙土里。

梁太北傻眼了：公路大半个路面已经塌了下去，只有靠谷口的一侧还有两三米宽的路面，但流沙谷的雨水和着沙土还在往下淌。

回到车里，梁太北拍拍小田肩膀：走！

小田发动了马达，开始倒车。

梁太北大吼：咋？倒车做甚？

“梁叔，咱……”小田声音有些发颤。一路上，类似的塌方，已经有好几回了。虽然都有惊无险，但小田想起来还后怕。“梁叔，这可是流沙谷……”

“流沙谷咋了？”梁太北拍拍小田肩膀，“小子，眼一闭，心一横，就冲过去了。”

“梁叔，俺可不敢。”小田声音都变了，“流沙谷可，可……”

“咋，你小子想往哪退？”梁太北指指后窗，“后面丹河桥恐怕早淹得没影了，难不成，你小子想在这大山里呆一宿啊！”

小田连连摇头，“梁叔，俺可不在这鬼地方呆着。”小田虽然年龄不大，在厂子里也算是个赶时髦的人，可骨子里还是有些胆小。这些年，小田常在路上跑，听说了不少关于流沙谷的传闻。

流沙谷再往里走不到五里，就是“英魂谷”。 “英魂谷”，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侧，山连着山，峰连着峰，其中，最高的一座峰，形似老鹰，故得名鹰峰。峰下的山谷也就被称做鹰峰谷。这里的山道比流沙谷更窄，也就两丈来宽，但由于这里是当地出太行下中原唯一的官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当然，鹰峰谷出名并不是因为“华山自古一条道”，而是因为这里当年曾经几度成为厮杀的战场。

传说，春秋群雄逐鹿中原，秦国大将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军时，就有几万赵军死在了鹰峰谷和流沙谷一带。

不过，这只是老辈留下来的传说。而真正有亲历者见证的还是1942年5月，日本人五一大扫荡时，分区独立营为掩护分区机关转移，与数倍之敌激战数日，最后一役，除十余人突围外，全营指战员壮烈殉国牺牲于此。1951年6月，县人民政府在此封冢志垓。并将这里命名为：英魂谷。

其实，早在此役之前四年，“英魂谷”亦曾发生过另一场惨烈之战。

1938年5月，一支川军部队奉命参加武汉保卫战途中，与尾随日军在“英魂谷”激战三昼夜，负责断后的千余川军官兵全部战死……

据当地老人回忆，此役战况惨烈，惨不人睹。几日后，谷间小河流淌的还是血一样的红水……

但是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当地《县志》并未对此战役记载。只有是在“英魂谷”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依稀记得这段往事。

不过，传说也好，亲历也罢，那都是遥远的过去了。小田久久难以忘怀的就是：大前年，厂团委组织到鹰峰谷祭拜当年五一大扫荡牺牲的英烈。那天，也是刚下过雨，从流沙谷一路走过去，他们就发现好几处散弃的白骨。后来听鹰峰谷守墓的老人说；那些都是下雨滑坡冲出来的历次战争的殉难者的遗骸。至于遗骸主人是白起坑杀的降将，还是绝死抵抗的川军，还是战死的日本人，老人不得而知，但言之凿凿地肯定地说，绝不是五一扫荡突围牺牲的烈士。因为突围后的第三天，分区就派人收敛了独立营牺牲的烈士遗体。

这以后，小田出车还在流沙谷口的公路旁看到过几次散弃的白骨。

其实，这见多了并不可怕。让小田毛骨悚然的还是后来厂子里一位老司机告诉他晚上开夜车路过流沙谷，听见谷里有激烈的枪炮声和凄厉的叫喊声。

如今，想起来老司机说的，小田头皮都有些发麻。路断人稀，荒山野岭，白骨，枪炮声，还有……小田越想越浑身打怵。

梁太北摆摆手，“行了。开车，闯过去。”

小田回头瞅瞅，嗫嚅道：梁叔，要不，咱干脆把车撂这得了……

“那不行！”梁太北一口回绝，“国家的东西哪能说扔就扔。”

“……”小田楞了一会，索性熄了火，开了车门，撂下一句，“要开你开，俺可不敢。”

“你……”梁太北一下站了起来，但车太矮，头重重地撞在顶棚上，生疼生疼。连日窝在心里的火终于忍不住了，“妈的，你给老子站住！”

小田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太北傻眼了。眼瞅着小田越走越远，他只有干着急。他想下车，可总不能把车撂半道吧。他当过兵，武器就是战士的生命，临阵脱逃意味着什么？多少年了，他还没有象今天这样窝火。这可咋办？突然，他看见车钥匙还在……

梁太北眼前一亮。早些年在部队，他鼓捣过汽车，有一回，师首长下连视察工作，司机得了急病，就是他开车送往医院的。不过，他可没驾照。稍一踌躇，梁太北打定主意，自己开。当然他心里也犯嘀咕：手生。他努力从记忆中回想着操作程序，三鼓捣两鼓捣，车居然发动了。短暂的不适应后，梁太北有些顺手了。

他得意地按按喇叭。

出了一身冷汗，梁太北终于把车开过了塌方区。也就是开出去二十来米，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凭声音，梁太北听出是塌方，而且不小。这是在部队施工积累的经验。

梁太北停住车，回到塌方处。整个路面全坍了，连东侧的谷口也滑坡了。

梁太北头上，身上全湿了。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许久，梁太北长长地吁了口气。

第 一 章

他成了救火队长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却成了救火队长。

厂里各单位频频告急。资金短缺，原材料断顿，生

产上出了问题，甚至俩口子吵嘴干仗……

他忙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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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梁副总经理放声大笑，竟也立正还礼，“好样子，不愧是我们的突击队长。”

梁太北当年在部队当过突击队长。那还是孪生兄弟梁太杰牺牲的当天，他就是从梁代副师长手中接过队旗上了工地的。

梁太北早已四十出头，可在副总经理的眼里还是个娃娃。

走到楼梯口，梁副总经理突然问了一句：小梁子，给你个厂长，敢干不？

“敢！保证完成任务！”梁太北想都没想，随口就答。那神情就象当年在部队接受任务一样，立正，挺胸。

梁太北是半个月前上任的。

说来，他这个厂长当得有些蹊跷。连他自己都有些觉得莫名其妙。

这些天，厂子里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

俩人一直谈到深夜。

临走时，梁副总经理拍拍梁太北的肩膀，笑道：小梁子，年轻有为啊！好好干吧。军人的精气神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千金难买啊！

年初，梁太北便被借调到总公司帮助工作。

这也许就是梁太北命运转折的一个机遇。一个在基层工作二十多年的普通职工，尽管梁太北此时已经是江北机械厂的中层干部，但能和总公司的大大小小的领导在一座大楼里出出进进，办公，甚至……这岂不是一个机遇。

梁太北这个厂长是自己要来的。

事实呢？这确实不仅仅是个传说。

虽然这只是个三线厂子，地处太行山腹地，离最近的长子县城也有六十多公里，而且只有一条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战备公路可以出入。

但毕竟这是一个国字号的军工企业。论级别可是副地师级。比县长还要高半级呢。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个春天的故事。

共和国的改革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阵痛时期。

作为共和国长子的军工企业也面临着改革的挑战和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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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太北当厂长了。

一个四千多员工的军工企业——江北机械厂的掌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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