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

于是韩凌枫就不想了，开始学企鹅走路，想着它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样子。

这也是一种信息交流吧，韩凌枫这样想。

身旁的维克多穿着针织衫，外套某种白色动物毛制成的背心，围着黑白格子围巾，黑色的头发几乎挡住了他的黑色眼睛，彩色方框眼镜把他的瘦削脸颊衬托得很完美，脸白得像是某种玉雕，表情无可挑剔。

而韩凌枫知道，钢琴跟天赋有关，不说什么乐感、节奏感、“从娃娃抓起”啥的，如果小孩子的手指天生不直，那敲琴键是没有力度的，而这样都还不放弃钢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只手指的指骨敲断重新接上。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厉害的人就是厉害，闪闪发光。

其实韩凌枫也学过几个月的吉他，韩凌枫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天赋，韩凌枫知道，天才都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才能被称之为天才，那些在某方面著名的人，都是比任何人都要勤奋。

韩凌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所以他的妈妈和朋友——一个音乐老师来家里作客时，韩凌枫就被夸“手指肉垫好肥”、“适合弹钢琴”云云，然后询问韩凌枫要不要测试一下节奏感。

韩凌枫答应了，他从没练过什么节奏感，只是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意思，但是那是专业术语，专业术语啊！听起来就好专业的好不好！

此音乐老师出了三道节奏，韩凌枫惊呆了，他没想到节奏这么长，而且一道比一道长，于是全败。

于是“节奏”一词从此再没被韩凌枫说出口，这个效果贯穿他的童年。

韩凌枫觉得，自己是没有音乐天赋的那种人，但是和之前一样喜欢听歌，乐器什么的，自己能弹给自己听就行了吧。

此时，维克多已经上车，然后喊着韩凌枫。

“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跟你不熟！”韩凌枫猛然回过神来，大声地问维克多，此时，雪亮的前车灯被车内蓄电池的电流点亮了，四周一片明亮，一些铝合金卷帘门上反射出银白的光芒。

这灯光在漆黑的大楼房，黑色的树包围的街道上，像是一把火炬在流转跳跃。

韩凌枫觉得根据自己的性格，半夜跟着一个今天才认识的人在街道上有些不大可能，但是此刻这事情就是发生了，维克多的身上带着某种正义的气息，那种优秀的孩子身上带着的那种气息，那种军人的气息，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坏人，因为你习惯了，这样的人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他的行为也无可挑剔。

维克多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还是那样的没有感情，但是给人一种平实的亲和力，这是韩凌枫听到过的维克多的最大的声音。

“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和你的室友，建军……我们很熟。”

韩凌枫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沉默寡言的室长居然会和别人交流，真是闻所未闻。

变形金刚一样的人会和别人交流吗？一个在一年里话都不说一句天都不聊只是像机械一样重复学校规定的人，会这么隐蔽地和外人有如此感情？还让维克多这样的人在夜里到处跑？不过话说回来维克多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啊……

这么说来这事儿是与建军这个妖人有关了？韩凌枫心里打下了无数的大大的问号。

建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瘦又小，面无表情，年龄比韩凌枫小，实在初中同学里最让韩凌枫信服的人，而且是韩凌枫的室长。

在班里，建军不太有存在感，但是他是那种你打心底里佩服，不愿去冒犯的那种人，也是韩凌枫的室友，一个不冷不热的人，一个班主任一提到就满脸是放心的人，一个班级里幽灵一样的人……

这些加起来，就诠释了形容一类人的词语：“学霸”、“学神”、“男神”、“某神”，每一个用在他的身上都是那么合适。

建军是韩凌枫所认识的人中，唯一可能比维克多还要优秀的人，对韩凌枫来说，建军和维克多这两个名字，意味着的是优等生的世界，一个突如其来的，充满未知的，光明的世界。

人或者飞蛾，诸如此类，终究是要循着光明而去的。

这时维克多也愣住了，车前窗里的那张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他有些犹豫地说：“额……这里有些事和你有关，只是想和你说清楚，来龙去脉。邓秋离在，还有……顾小曼的事。”，那声音很自然，是在说一件正经事的语气，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一句话。

韩凌枫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剧，觉得很喜欢其中的人物说话的方式，但是自己每次去模仿，总是感觉自己很卑微、或是有人拆台什么的，慢慢地他也承认了自己学不像……没人学得像，韩凌枫后来便不再模仿电视剧里的人说话了。

此刻，维克多的声音很清晰，没有一点异样，简直是完美无缺！

“喂，一起走吧。”

韩凌枫忽然感到一种正面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也将有机会变得很好。

韩凌枫再一次登上了这辆车，轻微的点火声响起来，维克多开的私人医护车启动了，它在微微颤抖，快速地从车位里移了出来，开入了交织的城市街道，开入了茫茫的黑夜。

看着窗外巨大的阴影和自己的模样重叠起来，韩凌枫有一种自己正在踏入黑暗中的感觉。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自己……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黑暗中的人。

韩凌枫沉默了。

很久了，韩凌枫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手机屏幕温和地发着光。

此时此刻，那些微小的声音，车声、说话声、孩子的哭声都像挤海绵一样一点点地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打上了黑色的漆。

夜已深了，韩凌枫心里的不安奇怪地都消失了——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用时间和黑夜洗净的。

韩凌枫小时候白天在外疯玩，说话不经大脑思考，晚上睡觉时想起那些白天的片段，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把头都埋在枕头下面懊悔。

初中时韩凌枫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去离家不远的小教堂忏悔一下什么的，那里经常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又会在周末传来大声地唱诗声，不过后来因为被哪里的一个阿姨吓到，他就再也没去过，这个想法像是在他的脑子里凭空地消失了一般。

这应该不算是懦弱吧，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吗？有时韩凌枫会这样想。

如果韩凌枫还有谁是他永不离弃，永不怀疑的好朋友的话，那便是这无边的夜色了。

大大方方的手机屏幕此刻染上了一层黑暗，韩凌枫把屏幕亮度调到了最低，那电池凭借30%多的电量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躺在房车后的简易床上找不到事情做，车好像停了，维克多不知道在哪里睡觉。

之前心里有种预感怂恿着他把《应急外伤处理》快速地翻了一遍，然后就是完全找不到事情可做了。

他习惯性地打开抠抠，翻了那些狗血的说说。

“……以后我们要做完所有的姿势……”

“某某某生日快乐，多的就不说了哈，今天是一起走过的第X年……”

“24h秒赞平台……”

…………

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韩凌枫看也不看，直接翻过去了，然后又无聊地打开联系人看了一遍，试着想想有什么思路。

但是一点思路都没有，会帮他忙的那几个人不在他的好友列表里，早就把韩凌枫给删掉了，或者是被韩凌枫自己给删掉了。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韩凌枫迎着雪白的显示器，默默地把顾小曼的说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像是跨越时间地去看望她。

又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韩凌枫纠结地发了当天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顾小曼生日快乐”，还全好友地求赞，但是最后看着那条苍白又乏力的孤单的说说只收到了可怜的三四个赞，又是怕顾小曼会生气，想要删掉，人家不是更会生气？

顾小曼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过这件事，鬼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时韩凌枫会发疯般地在朋友圈里找一个人，然后点掉“清除访客记录”有时他会翻出几年前的一篇帖子，一个一个地思考每一个出现的ID，即使当时它瞬间就石沉大海，有时韩凌枫把一个人几年的说说从头到尾地翻一遍，像是陪她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有些东西很小却很重要，对你而言。

手机屏幕上弹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韩凌枫再也找不到事情做了。

他的手机上只存有父母的手机号，而如今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情，韩凌枫的心里总是像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不要给他们打电话……他们是多么危险啊……”

韩凌枫关了手机，四周的黑暗像雾一样又笼罩了整辆车，两米多的车顶此刻像是摔在土里的白面馍一样。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太怪异了……无法解释的眩晕、陌生人、医疗爱好者、那恐怖的无名火……如果都加起来……不像是正常人会遇到的事啊！

那种不安又渐渐地占据了韩凌枫的身体，让他无法入睡。

夜晚，时间飞速地流淌，以那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快速地溜走，气温在持续地降低，霜花沿着窗边在攀爬。

当你醒着时可能察觉不到气温的变化，但在你熟睡时，时间就像个会变戏法的家伙，它的魔力使你惊叹。

韩凌枫已经睡着了，不过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醒着的时候，突然很想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

无论那个人是谁。

顾小曼也会有这种感觉的，是的，顾小曼是个女花痴，一有帅哥招呼她她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还把韩凌枫的故事当做笑话来讲，把她拍到的韩凌枫的尴尬画面和聊天记录拿出来秀的……

夜也沉沉地睡去了，整个车厢里只有韩凌枫的手机屏幕上绿色的LED灯间歇地亮着，带着颗粒感的绿色光芒在四处反射，像是有精灵在轻声唱着安眠的歌。

(本章完)

韩凌枫不知道自己与这样一位男神能沾什么边。

小时候妈妈总是对韩凌枫说，你看别人家的孩子才多大一点，钢琴就十级了，多厉害，直接就可以当钢琴老师了，一堂课一小时收两百……

韩凌枫从白天起就有一种感觉，好像维克多的说话方式、动作习惯和平常的人不太一样，带着某种规范，好像曾经对每一个动作都有练习一般，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军人身上才普遍存在。

据说西点军校的军人们连吃饭用叉的动作都是规范了的，什么手臂与手肘的角度啦，右手持餐刀切了牛排之后左手持叉的旋转啦，如果不合标准，会受到惩罚。

可以想象西点军校出来的军人身上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的，而维克多走路的姿势、拿文件纸的姿势，熟练的开门动作，就给人这种经过打磨的军人气息，恍若一个铁人。

话说人类的感知其实还是十分强大的，至少有些时候遇到恶意，即使你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会感到有些奇怪。

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即使感到了奇怪，却还是没能找到怪异感的来源，这也是很多悲剧发生的原因吧。

韩凌枫在这方面感到无能为力，他还很小的时候也很调皮，喜欢从背后偷偷蒙住好朋友的眼睛、趁爸爸睡觉时悄悄地走进去看着他什么的，但是别人经常能一下就发现自己，而且制止住了自己，韩凌枫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常常遭殃。

维克多带着韩凌枫穿过空荡的马路，拐了个弯，路口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大车，比韩凌枫看到过的医院的救护车还要大一点，停在在快掉色的停车线内。

维克多走到车边，凌厉地用钥匙打开车门。

韩凌枫想着，一身不自在。

想到后来韩凌枫觉得自己就像是把难题都推到维克多身上了一样，像是那种因为自己的条件没有别人强就把错误乱推的……行为一样。

所以韩凌枫也默认了，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夜幕下的天空黑的像是一面镜子，你因好奇而在半夜去看的那种镜子，像黑色的大理石，深邃又神秘。

韩凌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与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却是被刚刚认识的神秘哥子“抓”到，这怎么说也像是神转折啊，而且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像是神转折。

虽说这世上那么多未知的事情，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哪有一天之内就遇到这么多稀有的事情？这什么情况？自己莫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吧？

而韩凌枫就像这巨大夜空下的一只小蚂蚁、没头苍蝇什么的，燃烧着忧愁的火焰。

我应该说些什么吧？应该找些什么来聊吧？维克多这家伙，沉默了……聊啥呢？

自己刚刚莫名其妙地被从网吧抓出来，还是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他就像从青春偶像剧中跑出来的人物……是的，青春偶像剧里跑出来的，这家伙……

时值二零一三年年五月二日晚。

夜晚街道上很多车，人很少，行道树很多，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的。

黑暗里点缀了无数光影，那是炽白色街灯和一些不关门的店家，比方说韩凌枫之前呆的那家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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