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命
子墨还是试探过他的。
“其实，你大可不必一直和我在一起，若你在金都、或是在其他地方有亲人，直接去投奔他们吧。”
小兵当时静静看着秦河，看着太阳一点点消失在河那头的山湾处，然后回过头，笑了笑。
子墨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小兵也只是个孩子，只是个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孩子。
而他，却为了一己之私剥夺了这个孩子选择投胎的权利，甚至，连他的魂魄都不放过……
他们四处游玩了十几天，终于觉得有些疲倦，回到村子里。
可就在这些天，村中来了些不速之客。
二人刚到村口，便被一个壮汉拦住了去路。
壮汉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脸上斜斜划有一道刀疤，他低头看着子墨，奸笑道：
“赵子墨赵将军，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子墨当然认识他。
当日，便是这个人，亲手执刀，杀了他的妻子。
没想到，如今，封络的走狗又出现了！
思及此处，他难忍怒气，赤手空拳直接冲了上去！
赵子墨毕竟是位将军，从小到大接受无数训练，去过各个地方支援救灾，所遇之景，所临之境，常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壮汉虽人高马大，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被子墨打倒在地。
他见情形不好，立刻从怀中拿出长螺，乘着空隙使劲吹响。
瞬间！村子里冒出几十个黑影！
它们幽幽荡荡，半浮在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点向着二人靠近……
“不好！”小兵在一旁急呼，“将军快跑！”
赵子墨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却也看出它们非同寻常。
他下意识拽住小兵的手，从身旁随意拿了个石块，试着扔了过去。
石块笔直的从黑影中穿过，瞬间碎裂成粉尘！
赵子墨皱了皱眉，不敢继续停留，拉着小兵往村外跑。
二人刚跑几步，一股莫名的力量立刻从身后涌来，刹那间将他们弹到地上！
赵子墨手一松，被远远的甩了出去。
他试着起身，却只能半躺在地上。
子墨摸了摸自己的腿，霎时一阵麻软，一时间难以支撑。
“赵将军，别费心了，你跑不了的。”壮汉从地上爬起，慢慢走到赵子墨身边，笑着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说不定皇帝陛下会对你从轻发落。”
子墨暗暗攥住拳头，蹙眉看他一眼，“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吧。”
“杀了你？我怎么敢杀了你？”壮汉笑道。
子墨皱眉，并不理会他的调笑，他看了看身旁的小兵道，“你杀了我，然后放了他。”
壮汉笑着退了几步，指着身后的虚影道：“这我可决定不了，你得问问我身后的它们，看它们究竟想不想放过你们！”
说着，那些黑影突然前进了几步，瞬间凑到小兵面前！
它们聚拢形成一个诡异的空隙，一点点扩散开，像一张嘴慢慢张开，似乎想直接吞掉他。
不好！
赵子墨神色一凛，不知何处生了股力量，飞身扑到小兵身上。
刹那，一股腥臭味笼罩他整个身子，覆盖他的眼鼻嘴各个地方！
子墨顿觉脖子一阵刺痛，眼睛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晚。
神婆在他床边待着，看他苏醒后，慢慢走到石洞外。
原来，神婆一直住在村子东南方向群山中的一个山洞内，地理位置十分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找到。
因而，那些东西进村烧杀抢掠，害死了村子里所有村民时，唯独她一人逃了劫难。
子墨想起那些和蔼的老人，如今居然全丢了性命，一时间难以接受。
“将军，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神婆看着洞外的月光，对着身旁的赵子墨道：
“有些东西，不是将军想逃，就能够逃得了的。”
赵子墨缓缓道：“这点我很清楚，可如今我一无所有，而封络又一心想我死，我该怎么办？”
神婆道：“世上从来不缺帝王，皇家的事情，自然会由皇家亲自终结。老身要谈的，并非这件事。”
“那是何事？”
神婆道：“将军可知今日遇到的什么？”
子墨摇摇头，“我只知那些东西应该是封络的死兵，可究竟是什么，我却从来没见过。”
神婆缓缓叹口气：“它们是石怪。”
“石怪？”
她点点头，“自古以来，怪都为死物所化，由生物所养。那些东西，应该是皇帝亲自养的石头所化。”
赵子墨皱了皱眉，回想了一番。
曾经，自己入后宫觐见皇帝时，的确看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石头。
它们形状各异，摆列不齐，不仅毫无美感，还带了几分邪魔的怪异气氛。
当时，他提议过将这些东西处理掉，可很快就被太子否决。
太子说：若子墨敢带走这些东西，下一刻，他的命便也会被带走了。
赵子墨当时不解，如今却恍然大悟，自嘲道：“难怪，难怪！我与七王爷谋反，已将金都大部分兵马全部带走，居然还是败给了封络。我当时还好奇究竟为何，现下总算是明白了！没想到，一个皇帝，居然亲自培养妖魔鬼怪，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神婆摇了摇头，无奈道：“自古以来，都有太多天子想要成仙，可真正得道的却又少之又少，而封络亦然。他既成不了仙，自然就想方设法的做到与仙齐平，与佛同位，因而才会培养些强大的石怪。”
赵子墨疑惑道：“既然石怪这般厉害，神婆怎么会救了我们？”
神婆又摇了摇头，瞟了眼赵子墨，“不是我救的你，更不是我消灭了那些石怪，你该找的，是那个孩子。”
她带着子墨缓缓走到石洞下的一处空地，拄着拐杖敲了敲空地中央一块凸起的石块。
顿时，尘土飞扬，空地前的墙面突然凹陷开，不一会儿，裂出一道两尺左右的空隙。
神婆拄着拐杖慢慢向里走，她点了点头，示意子墨跟着。
空隙一直绵延狭窄了几十米，二人行了一会儿，才终于迎来一个大的亮堂宽敞的冰洞。
冰洞内寒冷异常，洞中央有一冰床，上面沉沉睡着一人，正是那个小兵。
子墨看到小兵，立刻走到床边唤了唤他，没得到一点反应。
他摸了摸小兵的手，一片冰冷，异常僵硬，如同死人一般。
“他怎么了？”子墨有些焦急道：“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神婆摇摇头，“没有，他只不过身体太过虚弱，昏了过去。”
“那他何时会醒来？”
“三日之后，便会苏醒。”
子墨心里缓了几分，这才想起来神婆刚刚说的话，“神婆刚才说，不是你救了我，那么，是这个小兵吗？”
神婆向前几步，摸了摸小兵的手，叹口气道：“这又该是其他的故事，不是我能说的。若他醒了，那时，你自己亲自问吧。”
……
“所以，是那个小兵救了你吗？”萧遥问他。
鬼将军点点头，“的确是他舍命救了我。”
萧遥不解，“他明明是一个凡人，怎么能独自打败那些妖魔鬼怪？”
鬼将军笑着摇摇头。
萧遥皱着眉想了想，突然，声音扬了几度，“不对不对，他也不算是凡人，毕竟一开始他就死了。所以，他也应有些法术。”
鬼将军无奈笑了笑，却没解释。
“那之后呢，之后他醒了吗？”
将军点点头，“嗯”了一声。
萧遥一看，更加好奇了几分，“那你用他的魂魄换回妻子的魂魄了吗？怎么换的？”
将军一听，身子顿了顿，连着笑容也敛了起来。
“神婆说，只要七七四十九天后，将那红绳烧掉，小兵的魂魄自然就会离开了。不过——”
他说着，声音又顿了下，许久才接着回答：
“不过——我却没等到那个时候。”
萧遥看他神情奇怪，疑惑道：“怎么了，那小兵出了什么意外？”
鬼将军道，“这我便不清楚，我只知道，没到四十九天，小兵就离开了。”
萧遥一惊，“离开？他死了？”
将军摇摇头，“或许吧。”
“这你怎么会不知道？” 萧遥一看，生了几分不耐，“这样吧，你告诉我小兵的名字，我自己去翻翻生死簿，帮你查查他的去向。”
“名字？”将军愣了一下，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什么！”萧遥皱着眉，站起身子指着他，愤愤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居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越说越气，最后干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这是你的事情，我不再插手。如今我要去投胎，所有的尘世恩怨，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萧遥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离开。
鬼将军看着他的背影，也不挽留，就这么随他离开。
只在最后，他唇角动了动，连着眼神也变得悲悯起来，许久许久，才轻轻飘飘说了一句：
林琼，再见。
……
可惜，萧遥没有看见，周围的恶鬼也未注意，只是乾坤镜的那头有人见状扯起一抹笑。
他转过身，摸了摸身后偌大的丹炉。
那里面急剧翻滚着深红色的液体，夹杂着一点点暗色的黑影。
若有人紧靠炉身仔细听听，便会发现，丹炉里若有若无的浸润着一阵阵嘶吼！
声音暗哑，惨绝人寰！
那，是恶鬼魂魄碎裂前的呐喊！
冥帝摸着丹炉，围着它转了几圈，眼神突然柔和几分。
他用食指敲了敲炉壁，轻轻歪头，笑着叹口气道：
如今，一切总算开始了……
他看了看小兵的侧脸，面颊微瘦，脸色暗黄，可眉眼间却依旧带着些青涩纯真。
阳光一点点在他的发髻、眉目、鼻梁移动，描绘着一个清秀舒心的少年侧影。
“估计得有十四年了，”小兵笑笑，叹口气说，“如果我现在死了的话，也算是大半辈子都在军队中度过，挺不错的。”
赵子墨闻后怔了怔：
十四年前？那他遭遇洪水、家破人亡时，该多小、多彷徨？
虽没有过后悔的念头，可这满心的愧疚已让他难以开口对他说出任何话。
他只能默默的看着他，看着小兵对自己微笑……
以至于，很久很久之后，子墨才知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早已显露，是他一直装作不清不楚。
“我没什么亲人，”他看着子墨，轻轻松松的回答，“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发了场洪水，所有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那时，有人带我来了军营，从此之后，再没离开过军队。”
子墨蹙起眉道：“那你在军营里呆了多久？”
陪他观赏世上最美丽的景色，伴他回忆将军心底最深爱的女子。
就这样反反复复，来来往往，从日出到日落，从月缺至月圆……
神婆对子墨说，让他抓紧时间带着小兵去其妻子生前游玩过的地方，子墨一一照做。
为了躲避皇帝耳目，他们化装成普通的农夫，悄悄溜进了金都，赏了金都一年一度的开国盛宴；他们暗暗去了秦河，坐上了当地最负盛名的神舟；他们还偷偷到了南淮，赏了宁远山百年未谢的梨花。
但，他不敢问。
他为一己之私瞒着小兵，偷偷利用他的魂魄，换取妻子归来。
从始至终，小兵都没露出一点点倦怠的神色。
甚至，他都没问过子墨，为何二人一定要去这些地方游玩，为何将军一路都没露出笑容。
小兵一直安安静静陪着子墨，陪他颠沛，伴他流离。
小兵是在偷魂换命的当夜回来的。
神婆提过，这招魂续命之术实施的快慢，全靠失魂之人内心的迫切与希翼。
子墨不明白，小兵到底有什么迫切的事情需做，才会如此焦急的重回人世、来到他的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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