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其叶

已是过了子时的深夜，扶苏却怎么也睡不着。

高泉宫中的寝殿之中燃了足足五个火盆，也许是太过干燥，扶苏胸中总是有一股难以忽视的烦闷，令人辗转反侧。

寝殿的前后牖窗都已经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过堂风吹得屋中点燃的苏合香的味道淡了许多，但也带来了冬夜清冷的寒气。

顾存并不是叶蓁这样位高权重的上卿他这么多年收过多少或真或假的消息，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怎么可能为了这点语焉不详的消息，就惊扰自家大公子？

不过他倒是暗赞这个传递消息的人会抓重点，知道扯上那个甘上卿，只要自家大公子看到了，于情于理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果然，扶苏只沉吟了片刻，就出声道：“更衣，去半步堂。“

“何至劳烦大公子，臣去一趟即可。”顾存更存着一份谨慎，对方也不过是传递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而已，也没有指名说是让扶苏亲至。

“无妨。”扶苏正好睡不着，想要四处走走。

叶蓁见扶苏肯管这事，心中很是激动此时见对方回身找衣服，便极有眼色的转身冲进殿内，给扶苏捧出一件深紫色的常服外袍，再伺候着扶苏穿好。

扶苏见她如此，便不经意地笑问道：“看你这样，到真不像一个上卿，对那甘上卿还是挺上心的。”

看叶蓁这女孩满脸通红的模样，扶苏都想要再出声逗逗她，结果走到回廊之后，被昏黄的宫灯一映，他才看清楚叶蓁压根就不是害羞，而是满脸的泪水。

“为何如此？”扶苏停下脚步，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

叶蓁咚的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砖上，咬着唇垂着头一言不发。

扶苏看着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眯了眯双眼，别有深意的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顾存。

顾存本来是想置身事外的但自家大公子的那一眼，虽然只学到了他父王的十分之一，但也实在是压迫性气势十足。于是只好低下头，斟酌着字句缓缓道：“大公子，许是误会……”

“不！大公子……”叶蓁也顾不了自己以下犯上，将自己平时和甘罗的遭遇全部说了出来。

回廊中响起了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衣袂翻飞摩擦的声音。

扶苏已经把自己十四年来学到的宫廷礼仪抛之脑后，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之前叶蓁义愤填膺的话语声，尽可能大步流星地往半步堂而去。

叶蓁已经提着衣裙想半步堂跑去，她的一颗心被揪得很紧 。

阿罗，你可不能有事啊……

看着前面小跑的叶蓁，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两个小上卿，究竟遭遇了什么？

那少年上卿总是很骄傲自持的出现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天然光环。

而叶蓁，她是女子，总是淡淡的站在一旁，但是却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恬静，却又无比凌厉的气势。

扶苏承认，有时他都会觉得那种无法言喻的骄傲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所以他才会甚少吧视线投注在对方身上。

为什么没有来跟他说明这一切？又或者，为什么没有人来跟他说？

扶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顾存，呵斥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已经十四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得稚子，知道在这个世上，即使是最忠实的仆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顾存大抵以为这是自己给那甘上卿的考验，就如同初见的时候让对方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多时辰一样，叶上卿昏倒一样。

他还是太大意了。

自出生那一刻就为天之骄子的他，从未直面感受过别人的恶意与排斥，也就未曾想到过那位甘上卿居然会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遭遇这一切。

扶苏一边在心底反省自己，一本不由得加快脚步，在拐过回廊看到半步堂飞檐的那一刻，他终于像叶蓁一样撩起袍角跑了起来。

黑洞洞的半步堂中鸦雀无声，顾存敏感的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从袍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燧石，点燃了旁边的青铜油灯。

昏黄的灯火渲染了空幽的半步堂，顾存听见叶蓁哭着喊出一句“阿罗！”也看清了自家大公子正抱着一人面色阴沉的朝他走来身上沾满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呼吸一紧，顾存迟一步确认了自家大公子身上的学籍是来自于他怀抱这的那人的，不由得心下一松，但也知道自己今晚算是办错事了。

赶紧侧开身子，让出门口的道路，同时伸出手打算帮自家大公子分忧。

“不用。”扶苏避开了顾存伸过来的手，把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些。

寒冬的夜晚，半步堂的青石砖冰冷刺骨，这少年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整个身子都已经变得冰冷僵硬，若不是胸口还有一股气在，扶苏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早已故去。

叶蓁早就过去把脉，但手却是不停的颤抖，摸不到脉。

扶苏心里一软，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叶蓁的柔荑，看着面前的顾存，想到这人也是拖延救援的一分子，扶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的丢下四个字：“宣太医令。”

“诺。”顾存赶紧低下头应道，他还未听过自家大公子用如此冷硬凌厉的语气说话。

“查。”这个字更是掷地有声，让顾存的头更低了下去。

扶苏不再耽搁，抱着受伤昏迷的绿袍少年大步离去。

点点滴滴的鲜血在他脚下蜿蜒流下，砸在青砖上一点点溅开，就像是一朵朵凄美绽放的血色梅花。

叶蓁在房中守着红泥小炉上熬了又熬的药汤，用袖子擦了擦脸上被火炭熏出的热汗，是不是回头看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少年上卿。

因为半步堂发生的的事情，扶苏一改往日的温和文雅，像是被触碰了逆鳞一般的蛟龙，雷霆震怒的处罚了许多当夜应该值守在半步堂附近的侍卫和内侍宫女，毫不留情。

叶蓁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公子这么生气 。

就连日理万机的秦王闻知此事，也特意下旨关怀。只是此时正是伐赵的关键时刻，也抽不出身来管理宫内之事，便交给大公子扶苏全权处理。

在凶手未知之时，扶苏觉得这宫中没有几个可以信任之人，况且甘上卿也有官职在身，不好调用后宫的婢女，便只能让叶蓁辛苦一些，多照料甘上卿。

叶蓁将大公子扶苏给她的玉扇放在心口，这是大公子怕在出事，特意留给她防身的，据说可以调动离泉宫的侍卫，这让叶蓁心里不知怎的，就升起一抹异样的情愫……

叶蓁暗暗喘气。

幸好，大公子没睡。

也幸好，大公子管了。

叶蓁跑到扶苏前面，跪下到“大公子，半步堂，甘罗有难！”

扶苏见她急的一脑门子汗，想到平时这叶上卿的淡然，急忙将她扶起来。

“此等玩笑之事也值得惊扰大公子？”

“可是，阿罗已经大半个晚上没有回来了！”

“何事？”扶苏听得好奇，便推门而出，正好看到顾存将叶蓁拉倒一边。

正好砸在那柄金干之上，又硌得他胸前剧痛，呼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感觉到有人蹲在他身边查看了半晌，绿袍少年想要伸手拽住对方的衣角，可身体就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只能颤抖着抬起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温热的液体沿着他的后颈缓缓流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大脑无法再继续运转，意识也开始涣散。

扶苏正想索性起来再看几卷书时，就听到门外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反正也睡不着，扶苏披着衣服起身，走近半掩的门扉时，就听到内侍顾存略带不悦的声音响起——

叶蓁起身，看向屏风那边，除了子婴，没有其他人了。她又看向星空，她之前和师傅学过看星象……紫星乍现，不是个好兆头。

她顾不了失礼，急忙披上衣服，跑去大公子的房间。

他拼命睁着双眼，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可视线却依旧模糊不清。

听着那人丢掉了手中行凶的金戈，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垂下了手臂。

不过半步堂他也来过几次。，按照记忆想要沿着墙边走到窗边，结果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给绊了一跤。

绿袍少年弯下腰，摸索了一下，发现竟是从墙上掉落的金干。事情有些不对劲。绿袍少年还想起身赶紧离开的时候，心中警兆忽现，就感到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后脑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直接狼狈地绊倒在地上。

毫无办法地任凭黑暗把他慢慢吞噬……

“阿罗！”叶蓁惊醒，密密的细汗从头上流下。

怎么回事？阿罗还没有回来？

半步堂离鹿鸣居还有段距离，绿袍少年一路都避着侍卫，没惊动一人地往半步堂而去。

对方既然这样偷偷摸摸地行动，自然是不想有围观者。不多时，绿袍少年就走到了半步堂附近，看着杳无光亮的殿堂，毫不迟疑地推门走了进去。没有了月光的照耀。

绿袍少年的视线便因为黑暗而开始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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