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传奇

毓剑明纵然还想争辩，也已无力。他摇摇晃晃的退了两步，“哗啦”一声，撞倒了书堆。一封信从书页间滑出，恰好飘落在叶天脚下。叶天俯身拾起，抽出信纸，展开看了看，那上面的阿拉伯文字他自不认得，便递给柳叶道：“看看上面写些什么。”然后就像期待能发现什么重大秘密似的，专注的望着柳叶。

柳叶匆匆扫了一眼，面色一变，立刻看向落款处，失声道：“马克西姆写给埃鲁的信！”接着她迫切的去看内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惊骇。看过之后，柳叶凄哀的望着叶天，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哭道：“是马克西姆害了我和爹爹！”

叶天和毓剑明不知她为何突发此言，齐问：“怎么？”柳叶抽泣着道：“六年前的那场暴乱，马克西姆正是背后的主使者！他以商人的身份做掩饰，暗地里却从未停止过与阿拔斯王朝的斗争，他这封密信正是要策划新的起义！”

柳叶颤声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回家吗？”叶天心中一酸，拍了拍她，毅然道：“一定能，但是现在，必得先出去才成。”说罢第一个走向出口，把剑掷了上去，道：“好吧，我们不再反抗。”他高举双手，刚刚探出个脑袋，便有几把弯刀架在了他颈间，那种贴肤的凉意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几名卫兵将他提了上来，早有人备好绳索，往他身上缚去。便在这时，埃鲁突然双臂一振，抓住身边两名卫兵，大吼一声，推向叶天。实难想象，似他这等肥胖之人，出手竟也能如此之快！持刀逼着叶天的几名卫兵猝不及防，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同伴撞在身上，一时人仰马翻。

叶天恫吓埃鲁的用意正在于此，倘若他无法将三人杀了灭口，便只有想办法救他们，而绝不会让他们活着进总督府。所以叶天早做好了准备，贴颈的弯刀乍有松动，他集蓄已久的真气立时喷薄而出，将众卫兵从身畔震开。此时叶天才体会到《破相神功》的神妙之处，但觉真气飞快流转，有如脱缰野马般突出体内，虽然远未达到圣教主那种地步，但震退几名卫兵还绰绰有余。

他拾剑在手，往左一划，向右一荡，眼见血光腾空，挤成一团的卫兵纷纷栽倒，叶天身周陡然一空，更有了施展的余地。他就像只出笼的猛虎，猱身向前，剑尖指处，必定有人应声而倒，转眼又杀了十余人，剩下腿快的早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毓剑明和柳叶相继走出密室，看到遍地血污，尸体堆叠，柳叶吓得脸色煞白，上前抓住叶天手臂，不敢放脱。毓剑明悠悠的道：“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你？”叶天望着埃鲁，笑道：“他若知道你把那封信当作点心吃下肚子，这时我们怕已走在去往总督府的路上了。”

埃鲁铁青着脸道：“安蓓儿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人才，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安蓓儿说过，如果你肯留下，她宁愿嫁给你。”此言一出，毓剑明的心终于被彻底击碎，虎躯猛震，“哇”的吐出口血。

叶天暗暗叫苦，急忙道：“她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剑明。为了权力，她连终身幸福都可以舍弃，谁又敢留在她身边？剑明，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了，我们回家吧。”听了这话，毓剑明心情稍好，抹去嘴角血迹，点了点头。

埃鲁冷冷说道：“你们要走快走，不管怎样，安蓓儿始终把你们当作最好朋友，你们也不至出卖她吧？”叶天走上前去，友好的伸出双手，握住埃鲁，笑道：“你和安蓓儿，永远都是我们的朋友，但愿你们梦想成真，让阿拔斯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一旦失败，你们也可以到中国去，我们一样会用最好的酒招待你们。”

大概谁也没想到叶天会是这样一番话，在场之人全都怔住了，好半晌，埃鲁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去，含泪道：“我会永远记着，在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还有我的朋友们。”

叶天回顾毓剑明和柳叶道：“总督很快会派更多的人马来捉我们，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吧。”柳叶拍掌欢呼道：“好啊，终于可以回家了！”叶天又向埃鲁道：“你也不能留在这里，找个地方暂且避避吧。”埃鲁点点头，迅速打了一只小小的包裹，和叶天等人出了门。

行不多远，便见后面火光冲天，想是总督扑了个空，恼羞成怒，将埃鲁的家付之一炬。借着夜色掩护，众人逃出穆瓦法吉亚，埃鲁与叶天洒泪而别，投往摩苏尔去了。叶天和毓剑明、柳叶行出里许，不禁俱都驻足转身，最后望了一眼穆瓦法吉亚。此时天边刚刚露出一层浅白，穆瓦法吉亚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们却仿佛看到了一棵棵繁茂翠绿的椰枣树，一座座造型精美的庭园，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丝不舍徘徊在心间。

叶天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二人只好跟着他。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尤其毓剑明，再不像往常那样神采飞扬，满脸都是愁苦之色，走起路来跌跌绊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得底格里斯河畔，叶天指着岸边那只大船道：“柳姑娘，去把船家唤醒，跟他谈好价钱。”毓剑明忽道：“叶兄，我想去太阳神教走一趟。”叶天道：“有什么意义？就算我们有本事把她抢出来，她又肯跟我们走吗？”毓剑明摇头道：“我只想见她一面，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楚，否则总是不能甘心。这一去之后，我跟她……跟她……再也见不到了。”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像在极力掩饰沉重的心情。叶天自也理解，想了想说道：“好吧，说话时千万小心，切不可提到任何有关起义的事，圣教主可是听得懂汉话的。”毓剑明道：“晓得了。”

柳叶雇了船，三人裹着清晨的迷雾，乘风破浪的向对岸驶去。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晨曦笼罩下的底格里斯河，更加美丽壮观。两岸的草木沾满了露珠，一闪一闪，耀目生辉，给人感觉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登岸之时，迷雾已经散尽，叶天从袍子下面割了片衣布，给柳叶遮面之用。柳叶却不去接，郑重说道：“我已不再是阿拔斯的女奴，为何还要遵循他们的规矩？”叶天“哈哈”笑道：“说得好。”手一松，布片飘飘飞走。

三人进了穆赫塔拉，寻到太阳神教那座城堡前，料想难以从正门进去，于是按照原计划，沿墙而行，转到侧面一处僻静所在。叶天将柳叶负在背上，前冲几步，陡的腾空而起，双脚在二楼探出的花台上一点，又升起两丈多高，落在楼顶。毓剑明如法炮制，两个起落，也飞了上来。像在总督府一样，叶天站在檐边，向庭园内观望，只见下面空空荡荡，竟没有半个人影，不禁忖道：“奇怪，大白天的人都去哪了？”

埃鲁忽然沉默下去，大概时隔已久，他正在想是哪封信被叶天发现了，忽听他嘶声叫道：“你敢！我让你不得好死！”虽是凶话，却语音发颤，显然内心已极度恐慌。

毓剑明猛的从柳叶手中抢过那封信，撕成几片塞进嘴里，边嚼边道：“它会害死安蓓儿的！”叶天怔了怔，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他也只是威胁埃鲁而已，不管安蓓儿怎么欺骗，毕竟对他们并无恶意，她若真能推翻残暴的哈里发，又有什么不好？

想起埃鲁送他们进密室时那古怪的表情，叶天大叫一声，拔腿向出口跑去。哪知才踏上两级台阶，便听“喀”的一声，出口处那两块石板弹了起来，嘈杂声伴随着清新的空气一齐涌入。

叶天目瞪口呆，只见洞口人头攒动，刀光闪闪，不知守着多少人马！毓剑明和柳叶飞奔上前，见此情景，柳叶惨叫一声，几欲晕厥，刹那之间，仿佛所有的期冀与美梦都化成了泡影。

这时埃鲁那张胖脸从洞口一闪而过，听他说道：“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叶天厉声道：“埃鲁，你出卖我们？”埃鲁道：“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们把安蓓儿带走。”三人迅速对视一眼，均想：“果然是这般用意。”叶天道：“埃鲁，我在下面发现一封信，你应该知道上面的内容是什么吧？我们被总督抓去，你也休想好过。”

说到这里，叶天却忽然闭口，双眉渐渐拧到了一起，好像在思索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柳叶等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讲了？你在想什么？”叶天思绪被她打断，抬起头来，将那幅画像捧在眼底仔细观瞧，向毓剑明道：“你觉得这幅画跟马克西姆像吗？”毓剑明摇头道：“一点不像。”叶天一拍大腿道：“是了，画上的马克西姆，跟我们所见的马克西姆毫无相像之处！”毓剑明道：“这位画师的功夫实在不敢恭维。”

叶天却不以为然的道：“倘若这实在是幅劣作，埃鲁又怎会将其收藏？大宋有位著名画师徐瘦竹，我曾见过他为我大哥作的画，直可说栩栩如生，模样、神态无不传神，即使画技拙劣的画师，倘敢为人作画，终究也差不到这般地步。”他指着画中人那撮毫毛道：“你看，我们见过的马克西姆并没有这颗痣，作为画师，会无中生有的给他添上颗痣吗？”

毓剑明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并不是安蓓儿父亲的画像，而是另外一个与他同名的人？”叶天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渐渐落在那副盔甲上面。隔了半晌，叶天复又看向毓剑明，问道：“你敢确定，你真的了解安蓓儿吗？”

这显然又是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叶天和毓剑明面面相觑，他们大概都明白了，安蓓儿为什么热衷于做太阳神教的圣教主。叶天叹道：“可惜一场意外的沙暴，让马克西姆壮志未酬身先死，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安蓓儿当仁不让的继承了他的大业。”

柳叶沉浸在惨痛的回忆中，嘤嘤啜泣，密室的气氛愈发沉闷。叶天走过去，摸了摸那件盔甲，苦笑道：“原来每个人都不简单，难怪埃鲁收藏着这么多中国兵书。”他的心沉了下去，现在，他不得不思索一个可怕的问题，埃鲁会希望他们把安蓓儿抢出来，带去中土吗？安蓓儿正逐步接近成功，埃鲁岂能容许他们坏了好事？

毓剑明脸上弥漫着痛苦的表情，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安蓓儿对自己的感情岂非也是假的？“做太阳神教的圣女，必得断情绝欲！”这句话像隆隆的雷声，又在毓剑明耳边炸响。但转念一想，安蓓儿几曾对自己表露过感情？几时有过情人般的亲昵举动？难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忽然他想起件事，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辩驳道：“但我亲身的经历总不会是假的吧？在我靠近亡灵之神的时候……”

叶天截口道：“那也算不得什么，她计划出这么大的阴谋，必然会有她的办法。我曾经被黄沙帮的人追杀，路九重便用一种叫作‘七里香’的奇香，令我暂时失去功力，动弹不得。”提到黄沙帮，他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哦，那个假的马克西姆定是黄沙帮的人，黄沙帮是沙漠里最大的帮派，帮众博杂，包括各个民族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藏到沙子下面。”

毓剑明不知他为何突发此问，不悦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天淡淡一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画上这个人确是安蓓儿的父亲——马克西姆，那便只有一个结论，我们见到的马克西姆是假的。”毓剑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趣事，“哈哈”笑道：“这话有趣到了极点，安蓓儿会不认得自己的父亲？你为什么不说安蓓儿其实不是真正的安蓓儿？”

叶天道：“安蓓儿当然认得，但正是她在骗我们，什么‘真主托梦’、‘亡灵之神’、‘死而复生’，全部都是假的！”他原本不相信这些荒唐之言，只是一直找不到很好的破绽来证明，这时有了重大发现，登觉无比兴奋。

柳叶兴致勃勃的道：“你们如何结识了安蓓儿父女？听说马克西姆起死回生，是不是真的？还有，你们怎么来了穆瓦法吉亚？”叶天一想这个话头不错，前后种种经历，足够说到天亮了，便笑道：“只要你有耐心听，说说却也无妨。”柳叶连连点头，十分迫切的盯着叶天。

叶天从安蓓儿遭萨里等人追杀说起，之后如何陪她去寻找父亲，马克西姆如何神奇的死而复生，直到安蓓儿被李凝芳、乾顺要挟，说出亡灵之神的秘密，马克西姆再次离奇而亡。柳叶听得津津有味，便如身临其境，随着叶天的讲述时而赞叹，时而惋惜。毓剑明似乎也在重温往事，满面笑容，安静的听着。

毓剑明仍在笑，只不过笑声有些苍凉，他兀自不肯相信，抑或是不敢相信，仍旧为安蓓儿辩驳道：“她不辞艰辛的跑到永乐城，承受着生与死的考验，难道就是为了骗我们？她实在闲得无事可做吗？”

叶天叹道：“不是骗我们，她是要骗全天下的人，但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你必须清楚一点，这一切的的确确都是假的。我本不相信世上真有神仙鬼怪，只不过所见所闻委实令我难以反驳，如今这些都有了很好的解释。亡灵之神是人装扮的，安蓓儿自也没有得到任何启示，她找个人扮成马克西姆，造出死而复生的假象。后来她说出西夏国运的秘密，固然也是不切实际的谎言，之后她再用什么方法杀死‘马克西姆’，让人毫不怀疑神灵显圣的真实。”说到后来，他几乎已是在自言自语，将所有混乱的线索一点点理清，边想边道：“据我推断，安蓓儿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做太阳神教的圣女，她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成为众望所归的神的使者，从而增加声势。太阳神教是阿拔斯最大的教派，成为圣教主，便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了这个，安蓓儿才不惜辗转千万里，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柳叶对这些毫无所知，所以并不插言，这时却道：“不错，安蓓儿此前只是个平凡的姑娘，但是现在，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对她顶礼膜拜，认定她是能与神灵相通的人，即便总督大人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叶天和毓剑明凑上前来，看了一遍，果然都是中国的兵书。毓剑明笑道：“埃鲁大叔真是有趣，研究我们的兵法干什么？”这时柳叶又拾起幅画像，吹开浮尘，念道：“伊本·马克西姆，哦，画的不错。”

听到“马克西姆”这个名字，叶天和毓剑明的目光立刻又刷的射过来，那画像有一尺多高，六寸多宽，中间是个须髯飘飘的中年男人，线条简洁明快，却十分逼真，便是左腮那块痣上的一撮毫毛也画了出来。

叶天端详着画像，问道：“他叫马克西姆？”柳叶见二人如此惊奇，不明何故，指着像上那行阿拉伯文字道：“这上面写的，怎么了？”毓剑明脱口道：“安蓓儿的父亲叫马克西姆！”柳叶道：“两家是邻居，保存一幅画像有什么奇怪？”叶天苦笑道：“不是奇怪，只不过想到马克西姆终究没能回到家乡，有些伤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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