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弓

梁翊心中暗叫不好。刚才那条官道，左边是崇山峻岭，右边稍稍开阔些，零星住着几乎人家。他自小听觉异于常人，刚才那埙声是分明从前边东北方向传来的，那边都是山，这祖孙俩不来这寻常人家讨饭吃，在山上做什么？况且刚才那埙声哀婉悠长，若气息不足，根本吹不出这种感觉，声音也不会传得如此清晰。梁翊又看了那老头和他孙女一眼，看到那个孙女眼睛滴溜溜转，年纪虽小，脸上竟然还抹了一层胭脂，哪有一点童稚之气？

祖孙俩也觉察出梁翊在观察自己，他们的手在背后轻轻移动，这可瞒不过陆勋和梁翊的眼睛。梁翊“唰”地一下拔出清风来，指着他们，大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嘿嘿，这小子眼力不错，可惜已经晚了。”那个老头突然直起身来，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也都神奇地消失了，他嘿嘿笑道：“在下便是名镇西北的大盗吴起名，江湖人称河西一枝梅。”

三公子似乎是吸了些臭粉，气管很不舒服，扶着桌子咳个不停。梁翊刚要去帮陆勋，突然发现刚才那个掌柜带了好几个壮汉，从厨房那边摸了进来。掌柜提了一把大菜刀，正在蹑手蹑脚地朝三公子走去。梁翊大惊，赶紧将自己手中的清风朝掌柜掷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掌柜的胸膛，火热的鲜血溅了三公子一身。三公子一转身，正好看到掌柜直挺挺地倒在自己面前，吓得他腿一软，结结实实地坐到了地上。他以前可是皇子中武功最高的人啊，如今不仅体衰多病，而且胆小怯懦，梁翊惋惜地想。他走到掌柜的尸体身边，把剑拔了出来，然后冷冷地指着那些壮汉问：“你们是要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们一程？”

那些壮汉看掌柜的死状可怖，又见梁翊杀气凛然，不自觉地就跪了下来，搓着手求饶：“好汉饶命，我们只想劫点儿钱财，不想害命！”

他们把头磕得咚咚响，梁翊却毫不理会，说道：“你们只劫财，不害命？那你们在酒菜里下点迷药就行，拿着刀作甚？”

“以前是下迷药的，只是最近没有迷药了，只有泻药，大哥就把我们喊过来了…”一个人怯怯地说。

梁翊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跟这种极其不专业的山贼交手，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咽了口唾沫，压制了一下内心的郁闷，又问道：“那被迷倒的那些人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扔到山里了，所以我们真没有杀人。”

梁翊被这群山贼弄得哭笑不得，这边陆勋已经轻松制服了那两个“西北大盗”，他擦擦汗，问道：“你俩跟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我不认识他们。”“一枝梅“被陆勋刺中右肋，疼得直冒冷汗。

“我们也不认识他们，谁让他们过来跟我们抢生意的？”一个壮汉冷不丁地喊道。

陆勋扶起主人，关切地问：“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三公子脸色更加苍白，被陆勋扶着都站不稳。他对梁翊说：“刚才你救了我一命，真是多谢了。”

梁翊避开他的眼神，淡淡地说：“区区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正好我也想端了这个贼窝。”

“你们为何要当贼？”三公子喘着粗气问道。

“小的原本是浦州的农户，田地被官府征了去，给的银两不够花，不得已只好…公子，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们真的只抢钱，不杀人，所以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小的给你们磕头了…”山贼们拼命磕头，一脸的眼泪鼻涕。

三公子叹了口气，吩咐道：“陆勋，把他们都绑起来，堵住嘴，就留在这里。待会儿路过官府，就去报官，说他们拦路抢劫，然后在门口写一个‘黑店’，告诫往来行人。还有，你记住这个地方，回京城差人送些银两来，让他们家人好好生活。”

陆勋一一照办，梁翊的随从也帮忙把他们捆了起来。于叔一边捆一边摇头叹息：“就这样的身手，到底哪儿来的勇气抢劫？可见这世上无知又无畏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众人都被于叔逗笑了，三公子看着梁翊，说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不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梁翊不卑不亢地说：“在下相貌太过寻常，难怪公子会有此错觉。”

“你这相貌可不寻常。刚才看你身手了得，应该不是一般人。你可愿意跟我回京城？我肯定会让你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三公子诚恳地说。

“在下懒散惯了，且喜欢游历山水，恐怕会让公子失望了。”梁翊笑着说。建功立业的梦，他小时候做过，只可惜早已经支离破碎了。

“刚才公子救了在下一命，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三公子略微失望，但仍不失礼节。

“无名小卒，公子不必挂在身上——于叔，咱们走吧。公子多保重！”梁翊忙不迭地走了，在上马的那一瞬间，“佑真哥”这三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字眼就堵在胸口，他却只能拼命咽下。

“拜托你下次带点儿厉害的东西再吹牛！另外，下次出来闯荡江湖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取这么个土掉渣的名号？”梁翊无奈地说。他从来没杀过女人，甚至那些罪大恶极的女人，他也不愿亲自动手。眼前这个无知又自大的女人让他感到好笑，又为她感到悲哀。

陆勋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的责任就是保护主人的安全，见这“毒粉”似乎没什么毒，他也就放心了大半。他不跟他们废话，提着剑就冲了过去。那一枝梅和塞上飞燕正为梁翊的话不爽，完全没想到这锦衣公子会冲上来。不过真正交起手来，他俩的武功倒也不弱，两人合力，跟陆勋打得不可开交。

“…”两口子自尊心像是受到了极大伤害，尤其是张燕，她豁地从袖子里拽出一包粉末，用力朝空中扔去，嘴里嚷道：“看我无敌夺命散！”

梁翊在琵瑟山上见过无数毒草，也见过雪影炼毒。雪影告诉他，最厉害的毒物肯定是无色无味，不知不觉被吸进体内的。可这张燕撒的粉末自带一股恶臭，好像是用眼袋草和臭虫兑的。这样的毒物对梁翊是丝毫不起作用的，他冷笑了两声，让于叔和那两个小厮捂住了口鼻。陆勋则赶忙把自己的袖子挡在主人面前，自己却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哈哈，怎么样，我的夺命散厉害吧？”张燕夸张地笑了两声，笑声异常尖锐刺耳。

不知店家在忙什么，半晌没答应。梁翊给于叔使了个颜色，于叔连忙把桌子上的茶壶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先喝这个，压压咳嗽吧。”

陆勋道了谢，倒了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再递给三公子。三公子只喝了一口，这酸涩的茶水便让他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几日风餐露宿，他也吃了不少苦头，现在能喝一口温热的茶水，他已经很满足了。

陆勋又唤了好几声，可惜依旧没有人搭理他，他不免有几分尴尬。他站起身来，想去厨房看个究竟。在起身的那一刹那，突然发现窗外影影绰绰地站了几个人。陆勋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大声喝道：“窗外何人？报上名来！”

那个女童也朗声说道：“我就是他的浑家张燕，号称‘塞上飞燕’！”

“谁？”梁翊皱起眉头，表示对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完全不熟。

“刚才的埙声，可是您吹的？”梁翊继续问道。

“是…刚才下雪了，一时兴起，就吹了一段。吹得不好，打扰了公子的雅兴，还请公子见谅。”老头边说边作了一揖。

陆勋这一喊，店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窗外的人也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动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地进来。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还带着一个娇俏的小女孩儿。只是二人衣衫褴褛，形容不整，似乎是在外流浪了许久。

“各位大爷，求给点儿吃的吧，我和孙女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老头岣嵝着腰，看起来很是疲乏。

陆勋警惕地环视了一圈，才扶着“三公子”坐了下来。屋子不大，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的喘息声。梁翊偷偷瞟了三公子一眼，听说早些年他因为不想当皇帝，跟他母后大闹一番，甚至当着群臣的面吐过血，那时他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古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皇宫内名医云集，也没治好他的病。算起来他也年近三十了，膝下无一子嗣。这可真是愁坏了那些忧国忧民的大臣，好像皇帝不生孩子，大虞国就更要亡国了。更有几个心急的，想让皇帝立他叔叔庆王当太子，气得他又差点吐血，将几个大臣撵出了华阳城，方才解气。

几声轻微的咳嗽声传来，陆勋急忙高声喊道：“店家，先拿点热水来！”

“陆勋，待会儿吃的上来，分给这位老人家一点儿吧。”三公子喝着茶，随口说道。

陆勋轻声答应，梁翊却站起来，问道：“老人家，你刚才把什么放进怀里了？可否让在下一看？”

老头一愣，随即笑着说：“就是一个破埙，路上无聊时吹的。”

或许这几天太累了，梁翊想休息一下再端掉这家店，可一合上眼睛，睡意就袭来了。远处的埙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吹着，吹得心里凉凉的，他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竟然还有那两个小婴儿。其实找了这么多年，梁翊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跟他们分开的时候，他们刚出生不过几天，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可是既然已经答应过家人，他就不会放弃，无论付出多大的艰辛，他都要继续找下去。

迷糊中，突然听见有人走进来，他警惕地睁开眼睛，发现门口站着两个雪人。再仔细一看，才看出那人竟然是陆勋，旁边是一脸虚弱的“三公子”。

那一瞬间，三公子的目光正好看向梁翊，梁翊脸上波澜不惊，却差点叫出声来。于叔急忙跳起来，挡在两人中间，不让他看到梁翊的脸。梁翊知道于叔的心思，于是匆匆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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