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郑斐然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惊叹着。他真难以想像，在两百年前，那位沉冤忍辱的先祖，竟然会是如此的豁达和大度。想着自己此前的小肚鸡肠，他更是感到羞愧难当，悔恨交加，他的脸，也不由得发起了烧来。

想着自己一向以读书人自居，也一向以读书人自负，他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地说道：看来自己所读的书，算是白读了。

见郑斐然久久地沉默着，一动也不动，郑青云默默地给他续上茶，轻轻地叫了一声：二伯，您喝茶呀。

郑斐然夫妇相觑一笑：你个鬼丫头，还真有眼力呀！

郑菲雅得意地吐了一下舌头，说道：你们忘了我是谁的女儿了吗？再说啦，看我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像我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呢。是吗，哥？

郑青云有些尴尬地笑着，也不知道究竟该答是，或者是该答不是。不过他在心里，却深深地喜爱上了这个性情开朗的远房堂妹了。虽然，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郑菲雅看了一眼桌上，只有一些馒头和几碗稀饭，她马上噘起了小嘴，不满地对父母说道：爸，妈，你们就用这来招待我远道而来的哥？你们是不是也太抠门儿了哟？

说完，她拉起了郑青云，就往外走去。郑夫人赶紧叫道：疯丫头，你哥才刚刚开始吃早饭呢，你连饭都不让他吃饱，拉着他去哪呀？

郑菲雅却连头也没有回，高声说道：我请我哥下馆子，吃油条，喝豆浆去。谁像你们这样抠门儿？

郑青云回过头来，有些为难地望着郑斐然夫妇。可郑斐然夫妇却脸含着笑意，向他挥手说道：去吧，贤侄。遇上你这个疯妹子请客，你不吃可就白不吃了哟。

望着这兄妹俩离去的身影，郑斐然的眼中流露着欣慰。倒是他的夫人用手拉了拉他的衣角，说道：我们快接着吃吧，一会儿就凉了哟。

郑斐然方转过头来，高兴地说道：好，我们吃我们的，就让他们去吃好的吧。

在把一个馒头递到了郑斐然的手上之后，郑夫人叹道：唉，青云这孩子，可是真不错哟。只是他的命，也太苦了。我们既然收留了他，您准备怎么着安置他呢？

郑斐然咬下了一口馒头，慢慢地咀嚼着。待吞下了那口馒头之后，他眼看着夫人，说道：昨天夜里我还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呢。今天小雅回来，我倒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了。就让他跟着小雅一起去读点书吧，这样可好？

夫人想了想，问道：他能跟得上吗？

郑斐然答道：慢慢来嘛，这孩子悟性不错，是个读书的料。再说啦，不是还有小雅帮着他吗？

郑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让他去读点书，也好。哎，这说来也真怪哈，平常时候，这家里来一个客人，小雅总是爱理不理的，想不到她第一眼看到青云侄子，就对他那么亲热。

郑斐然笑了笑，答道：这就是血，血，总是浓于水的嘛。

郑菲雅却既没搭理爸爸的话，也没回应妈妈的问，她睁大眼睛望着郑青云。郑青云虽然已经从伯父、伯母的话中，知道她就是这个家中的小公主，但他却定定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招呼她。

郑斐然站起身来，刚想为他们做介绍，郑菲雅却笑着跑到了郑青云的身边，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对着她的父母说道：爸，妈，你们不用介绍了。他应该就是我的哥吧？

郑斐然听后，面色更加凝重，在暗暗地地叹了一口长气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贤侄既然来投，以后就是我家的一员了。从此以后，只要有我的一口饭吃，我也绝对不会让你饿着。

第二天，时值周末。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吃着早餐时，郑斐然的小女儿郑菲雅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来。郑斐然首先招呼道：吃了早饭没有？来坐着一起吃吧。

郑斐然的夫人嗔怪地说道：野丫头，都几周没回来了？你还记得这个家呀？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来。他感到自己的眼中已经弥漫着一层厚厚的泪意。他看到月光已经暗淡了许多。他看到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似乎也罩上了一个大大的晕环，就像是一个早已经腐烂变质的粑，正在长出一丛晕黄的长毛。

可当他第一次有些目光闪烁地望了一眼正低头坐着的侄子晚辈时，他却感到，自己从当初第一眼见到他，一直到现在，他也才是第一次把他看得那么真切：

他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年龄正跟自己的小女儿相仿。月光静静地洒在了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女儿显得要成熟些。虽然他的脸上此时也挂着一层淡淡的悲伤，但也正是这层淡淡的悲伤，却使他显得更加的孔武和俊逸。

郑斐然只嗯了一声，便随口问道：贤侄，现在你的一家，在湖广生活得可好？

郑青云摇了摇头，语气却非常平淡地说道：我的家，已经毁于了战火。我这次千里迢迢来四川，就是来投奔二伯，找口饭吃，找个立足之地的。

他老人家还说，以前我身在官宦之家，虽无衣食之忧，却有生死之险。现在我们就是一普通人家，虽然有土里刨食之艰辛，却也有手足同心之欢娱。从这点上说，我还得感谢他们呢。

最后，他老人家还语重心长地告诫后人，我们现在虽然生活在湖广，但我们的根，却早已随着郑氏老祖一起，扎在了川东丘陵。以后，如果有从川东丘陵来到湖广的郑氏族人，你们一定要以亲人之礼相待。当然，如果今后我们有难，也可去投那里的族人。

就在这时，郑青云也抬起了头来，目光有些惊怵地看了他一眼。就在他们那都有些闪烁的目光相触碰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又低下了头。

最终，还是郑斐然自己打破了这有几分尴尬的沉默。他缓缓地说道：自古以来，这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我们的老祖宗既然为我们结下了这段血海深仇，侄子此次前来报仇雪恨，也是正理。只是，还望侄子只冲着我本人而来，切勿伤害……

他不由得暗自揣度起这位远房侄子不远千里，来到这座省城，像在大海里捞针一般，苦寻着自己而来的动机来了。他觉得，作为当年受害的一方，他们背负着如此深重的血海深仇，他们的后人如果要来寻仇，那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作为施害的一方，自己如果能代当年的老祖宗偿还这笔血债，了却这段情仇，这也未必不是幸事一桩。就算是他此刻就拔出武器来，我也决不闭眼以避斧越，我也将含笑而去九泉，并可感到自己的良心可安了。

还没容他把话说完，郑青云早已站起了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泣声惊叫道：二伯，请容侄子把话说完吧。

郑斐然伸出双手，赶紧扶坐起他，说：贤侄，刚才二伯所说的话，也全是我心里的真心话。贤侄还有什么话想说，就开怀地说吧。

郑青云在抹去了脸上的泪之后，接着说道：当年我的老祖宗在讲述完这段往事之后，总会这样谆谆地叮嘱道：对于这段历史，你们应该知道。但对于其中的恩怨情仇，你们一定不要记在心上，更不可有那报仇雪恨之心。

（4）亲如一家

听年轻后生讲述到这里，郑斐然早已经低下了头。他的心，也变得异常地沉重和沉痛起来了。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地叫着自己“二伯”的后生晚辈，竟然还有着这样一段令他震惊万分的身世。而且，他还与自己有着这样一段割舍不断、梳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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