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此时，他正被关在那间黑屋子里，与那位带着粪臭的老者，与那两个当夜喝酒的族丁一起，像狗一样地蜷缩在那间黑屋子的边角上。

他们也正经受着饥饿和寒冷所带给他们的双重煎熬。因为自从被关进了这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之后，在这一天一夜里，他们也是滴水未沾，颗粒没进了。而且，他们还得忍受着来自心里的巨大恐惧。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受到大头领的何种责罚，他们又不得不去猜测着自己的大头领将给予自己何种责罚。不过，从这间屋子的黑暗，以及在这一天一夜里，大头领竟然都没差人给自己送来一碗水、一碗饭，他们都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所以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是尽量采信了他在书中的那些记载。而且，我还完全对它们笃信不疑。因为没有他的那些记载，我是写不出这一部《大迁徙之殇》的。就算是写出来了，它也只能算是我们家族的一部残缺不全的“断代史”了。

所以，对于郑斐然在我们家族历史舞台上的出现和消失，我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和悲壮。甚至于，我对他的这种敬意和悲壮，已经远远地胜过了我对我自己的敬意和悲壮，已经远远地胜过了我对我们家族的敬意和悲壮。

我丝毫不在意于他也是郑隐人的嫡亲后代。我也愿意因为他，而主动地消泯了他的老祖宗们和我的老祖宗们之的那些恩恩怨怨，甚至还包括我曾一直对它耿耿于怀着的那场“骡马之争”。

我得感谢我的爷爷辈老祖宗郑斐然，也就是我在前面所写到的那位道台学儒郑斐然。正是他，在自己年老告退之后，在自己已经进入到耄耄之年的最后岁月里，用一支秉实之笔，记载下了当年的父辈们所不曾口口相传过的许多郑氏家族的历史。包括我前面正在讲述，和接下来即将讲述下去的这一段珍贵的郑氏历史。

当然，我也不能责怪我的父辈们。喜欢讲自己家族的英雄史、光荣史，而羞于说起自己家族的血泪史、阴暗史，乃至污秽史的，也不仅仅只有他们，也不仅仅只有我们郑氏家族。

因为毕竟，敢于正视自己家族的历史的人，他不仅需要大智大慧，而且还需要大无畏和大勇。如果要求我们当年的那些大字都识不了几箩筐的父辈们具有这样的大智大勇、大无畏，这不是显得有些苛求，有些不尽情理，甚至于有些不人道了吗？

在经过了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只派出了一个人回去，以向大头领禀明实情，并带回他的最新指示来。其余的人，则全都隐匿在油菜丛中，静候着那两个光棍儿兄弟的回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和尚可以跑，但这庙却是不能跑的。自己只需要牢牢地蹲守住这庙门，给他们来一个守株待兔，就不愁那两个和尚不会来个自投罗网，而主动地撞在自己的枪口之上的。

可是直到这个夜晚过去，直到第二天过去，那两个和尚也没现出个影儿来。倒是在这一天一夜里，他们自己可是吃够了苦头，遭够了罪。他们既要抵抗住来自于自己身体内的饥饿和瞌睡，他们还要抵抗住这来自于初春的寒意。

只是除了那位老者之外，其余的人至今都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一向都老老实实地为大头领办差，忠心耿耿地侍奉着自己的大头领，可大头领为何却对自己如此狠心和寡情呢？况且，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呀？

当然，他们自己是无法弄明白这些问题的。而且，就是直到他们死前，他们也没有弄明白过。就是我，最终弄明白他们当年的死因，也是在他们死去之后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候了。

在想像着同伴此时正在美美地吃着饭，或者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大觉时，他们又有些后悔起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来了。他们甚至怀疑，当初自己所作出的这个主张，是不是一个十分愚蠢的主张。或者是，当初回去禀报的那个人，是不是应该不是他，而应该是自己。

可是，他们却想得有些错了。其实，那位回去的同伴，日子也过得可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好哟。甚至，还远远地不如他们呢。

湿漉漉的泥土，寒气逼人，油菜花上所凝聚起来的露珠，大滴大滴地掉个不停。没过多少时间，他们的衣服就湿透了，冷冷地贴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打着寒颤，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体温把它们烘干，可是一阵微风之后，它们却变得更湿更冷了。这头天晚上的日子，已经让他们感到苦不堪言了，可第二天白天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他们觉得，自己虽然名为大头领的家丁，可是说白了，不也就是大头领所豢养的一群狗么？作为穷人家里的狗，它们平时只能吃到一些残汤剩水，甚至是吃主人所拉出的屎，而自己呢，大头领却是成天都用好酒好饭地喂养着。

如果自己今晚不能对大头领表现出一份忠心和忠勇来，那么，自己岂不是连那些穷人家的狗都不如了么？因此他们决定，决不能这样空手而归，以让自己的大头领感到失望和不高兴。

在硬挺过了那个漫长的黑夜之后，他们的肚儿空了，肠子里不断发出着咕咕的鸣叫。这饥饿的滋味本就让他们倍受煎熬了，可是，那不断爬上眉梢的瞌睡虫，和不停地打着架的眼睛皮，就更是让他们叫苦不迭了。

但是，他们却不能闭上自己的眼睛，甚至于连眨不都不敢眨一下。他们只能是一动不动地死蹲着，因为他们害怕着，只要自己动一动，就会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他们不由得在心里哀叹道：这穷人家里的狗，好做；这大头领家的狗，就不是那么好做了哟。并且渐渐地，他们还怨恨起回去的那位同伴来了，他都回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给自己带回头领的指示和食物来呢？

只是在走出了那个村落之后，他们的智商又显现出来了。他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大一阵子，最后他们觉得，如果就这样空脚甩手地回去，不光无法向大头领交差，还反而可能受到大头领的一顿臭骂，一顿责罚。

在前面与狗的缠斗当中，他们对狗充满着厌恶和愤怒。他们甚至还觉得，可能正是这些可恶的狗，坏了自己今天的大事和好事。可现在冷静下来，他们又对狗充满着理解和敬佩了。

他们觉得，今晚的狗，虽然很让自己讨厌，也让自己心烦，可是，它们却是在忠心为主，忠勇护院呀，它们也是在忠实地尽着自己的职责呀。于是，在恍然之间，他们还与狗心有灵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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