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我赶紧回转身一看，竟然是郑九。多年不见，现在的他，已经变得非常苍老了。密匝匝的绉纹布满了他的额头，他的脸也显得比以前干瘪、黑瘦多了。在脱落掉所有的牙齿之后，他的嘴看起来也更像是一个黑洞，因而他也更显得像一个老太婆了。

但是他的眼睛还很尖，在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之前，他就一眼就认出了我，并笑着说道：哦，二侄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赶紧回答道：也才刚回来一两天，九叔，进来喝……

最后，哥哥又不无忧戚地叹道：想当年，在朝阳寺与陈氏家族的那场大冲突中，我们是多么地团结一致。如果以后，我们再与陈氏家族发生一场那样的大冲突，我都真不知道该怎么一个情况了。

见哥哥的嘴角溢满了花生米雪白的浆汁，我递过去一张餐巾纸，示意他擦擦。可他却把餐巾纸愤愤地拍在桌子上，愤愤地继续感叹道，最让他看不惯的，还是那些当了个什么官的族人，他（们）的官哪怕比芝麻还小，一个个也马上就牛逼哄哄起来了。

而且，他们也马上就变得像那个亮麻子一样，六亲不认不说，还兔子也吃窝边的草。不仅如此，他们还总爱在自己的族人面前，摆官显谱的。如果你有什么事儿找着他们，他们不光不肯为你帮忙，而且，还假装出一副让你做呕的假腥腥的铁面无私的面孔来。

对这一点，我倒也有过一些切身的体会，所以也很有同感。

说着说着，我们的话题慢慢地就说到了从前，说到了郑氏老祖，说到了郑牯牛，说到了民国时候的郑井然、郑斐然、郑亦然三兄弟来。

一说起民国时候的这三位郑氏兄弟，哥哥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命运的多桀，人生的坎坷。他也似乎一下子就全然忘记了，他才刚刚对郑氏族人发表过感慨。他的神采，也像当年的父辈们坐在我家的屋檐底下，说着郑氏家族的辉煌历史一样，飞扬起来了。

他一边十分豪爽地与我繁繁碰杯喝酒，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起了他们曾经骄人的过往，以及他们曾带给过我们郑氏族人的显赫的荣耀、隐形的福荫，全然不顾我爱不爱听。

在讲述完这段郑氏历史之后，哥哥已经是醉意深浓、醉眼朦胧了。但是，他依然硬着脖子、大着舌头说：听说你在写书，为何不写写他们？他们可是我郑氏家族中的“民国三雄”呀。陈氏家族不就是出了一个陈志武、一个陈云震么，依我看，他们也未必比得过当年的他们吧？

见我面露着愕然，哥哥点了点头，像是在恳求着我，又像是在命令着我：你就写写他们吧。英雄是什么，英雄不就是吹捧出来的吗？他陈云震当年没有人吹捧，还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么？

哥哥感叹着，今天的这个郑氏家族，简直就像是一盘散沙。族人们一个个都是精明透顶，一个个又都是那样的势利、自私和冷漠。平常无事时，大家槽里无食，也要猪拱着猪。一旦觉得有得可图时，大家又全都变成了叫花子烤火——各自只顾着往自己的身边刨，甚至还不惜恶言相向，甚至还不惜拳**加。

在咽下了他口中的那些花生碎屑之后，哥哥又愤愤地说道：可是，只要一遇上是与外族争利，他们就成了那缩头的乌龟，一个个都胆小如鼠了。

对于这件事儿，我当然记得了，因为在小的时候，母亲就曾多次对我们说起过。当年，也正是因为郑九和其他几个“积极分子”日夜缠着工作队的同志哭闹，工作队才在无奈之下，通过连蒙带骗的方式，让我家“清退”了八百斤稻谷，这直接导致了我家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积贫积弱。

只是，这事儿都已经过去这么年了，还有必要记着吗？况且，他现在也老啦呀。我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哥哥，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郑九的出现，也随之而改变了哥哥的话题。在说了那郑九的几件事儿之后，他又很自然地说到了我们郑氏家族。一说起我们郑氏家族来，我就感觉着，此时喝着酒的哥哥，真的很像当年抽着叶子烟时的父亲。

他说当年在县城中学读高中时，他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就是那些家住城里的学生，其成绩也只能是望他的后背。可是当他们高中毕业时，国家却早就是取消了高考。

在喝下了一大口酒后，他又说道，由于没能去参加高考，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一次在测绘工地上，那位对他十分欣赏的副团长，专门来看望了他，并当着几个兵的面说道：小郑，听说你现在在闹情绪？

没等哥哥回答，那位副团长又说道：小郑，我知道你这个兵，肚子里还是很有几滴尿水的。你犯得着去考那个什么鸟大学吗？只要你在部队里好好地干，将来会比读大学有出息多了。

我本想叫他进来一起喝酒，可我的话还没说完，哥哥就在桌下狠狠地踩了一下我的脚尖。他赶紧走上前去，舀了二两酒，倒在一个小碗里，端到了郑九的面前，一边陪着他闲聊着，一边等着他喝干了洒，交了酒钱。

在郑九终于离开以后，哥哥回到桌前，坐了下来。还没容得我开口说话，他便埋怨着我，说道：你怎么叫他进来喝酒？你忘了当年在“四清”当中，他为了能当上队长，是怎么诬陷父亲贪污了队上的八百斤粮食的吗？

可我听着哥哥的话，却总是感觉到，他其实并不是在抱怨着命，他是在对自己当年没能娶回陈云震的那个香味儿袭人的女儿陈香儿，而耿耿于怀着。

恰在此时，从柜台外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大侄子，给我打二两酒喝。

几个兵当时也趁机起哄道：郑班长，以后有了机会，我们副团长一定重重地提拔你。

副团长听后，呵呵一笑，随后拍着自己的胸脯表态说：这就对了嘛，以后只要有了机会，给你个排长、司务长什么的当当，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股温热的油脂，马上就溢满了我的口腔，并很快就滋润着我的五脏六腑。一定是我生猛的吃相逗乐了哥哥，他笑着说道：你还是当年的那副吃相呀？坐下来慢慢地吃吧。

几杯酒下肚之后，哥哥的话就多起来了。他先是报怨起了他年轻时候的生不逢时，时运不济。他说，当年他要是不去当兵，（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他准会考上一所大学。

可是不久，他却偏偏又遇上部队冻结了提干。

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又叹起了命来。他以一种仿佛是洞穿了宇宙奥秘的大彻大悟慨叹道：唉，人这一辈子呀，你不得不相信一个“命”。自你一生下地来，你这一生当中的一切，其实都由命来支配着、主宰着。

在把一粒花生米嚼烂之后，他却并没有急着把它们咽下肚去。他一边晃动着他的食指头，一边盯着我说道：你相不相信，如果你的命中只有八升米，哪怕你就是走遍了天下，你也是挣不来一斗米的？

（2）民国”郑氏三杰“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端出了一坛酒来，并在桌子上撒了一些生花生。在摆上了几盘凉菜、热肉之后，他一边在围腰上擦着手，一边说道：你回来一趟也很不容易，来，我们边喝边聊吧。

没等哥哥把话说完，我伸手就抓起了一块切得很厚的年腊肉，抖去了像藕丝一样牵连在它上面的那部分瘦肉，一口放进嘴里，就叭哒叭哒地咀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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