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的确，对于郑明义能不能不是一个战俘，到底他是不是一个英雄，这都不是我们郑氏族人自己所能左右、所能决定的。但是，在郑明义显得十分脆弱和渺小的那个年代里，在他最需要得到我们郑氏族人的保护和精心呵护的时候，我们却选择了旁观和冷漠，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他的那个麻脸兄弟亮麻子，竟然为了自己的一己之仇、一己之利而“大义灭亲”、公报私仇，这只是一个个例，另当别论。

反观与我们比邻而居，又一直为我们所矜持地戒备着，并对他们充满着一种荒诞的优越感的陈氏家族，他们对待自己的英雄陈云震，就比我们做得好多了，也强多了。至少，在陈云震还没有当上战斗英雄之前，他们对他的私贩黄蟮泥鳅、说什么打仗不是演电影，保持了相当高的宽容。

自然，这场社会的变革，也会毫不例外地影响到了陈氏家族。但是，对于这些来自外部的力量，陈氏家族总是自觉地采用了一种抱团取暖的应对策略。

当他们感到这种来自外部的力量，会威胁到自己的家族，或者会对他们家族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产生出一种破坏性的消极影响时，他们自然就是团结一致，紧紧抱在一起，也以一种家族的合力来抗争。

所以，虽然他们也被逼无奈地被裹挟在了这场清人的大迁徙中，但是，他们却是在用自己的双手，在续写着他们家族的这段历史。

毫无疑问，他们也在随着当时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也在随着当时社会的分化而分化，但是，他们的变化和分化，要来得理性得多，轻微得多。它所产生出来的震荡，也自然和缓得多了。

反观我们自己，我们不但失去了对这种外部消极力量的抵御能力，而且，我们还是十分主动地迎合着它。这样，这种本就十分强大的外部力量，就自然地成为了我们家族裂变过程中的一种十分强大推动力。

它就如同是一阵狂风，我们本就燃烧得很炽烈的大火，一经遇上了它，就只能是别无选择地借了它的风势，越烧越旺起来了。

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后，我闭上眼睛猛吸了一口。随着两股烟雾从我的鼻孔中慢慢的溢出，在我的头脑中，竟然十分荒唐地闪现出了一幅画面来：

在一片茫茫的大草原上，我们家族和陈氏家族，都变成了两个食草家族。当我们共同的天敌——一群食肉动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陈氏家族的成员们，马上就用他们的肉体，构筑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并把他们弱小的族员，都紧紧地围在了其中。

而我们的家族呢，却把自己族里的弱小成员，甚至是把在与天敌的对峙过程中受伤流血的精壮族员，自己轰出了族群，主动地献于天敌的面前，以求得我们自己暂时的“平安”。

在郑氏老祖之后，我们家族所曾走过的那段历史，其实就是那一段民族历史、王朝历史的缩影罢了。

也或许可以这样地说，大清帝国走向衰落的这段历史，其实就是一场新的大迁徙。我们的家族，也被裹挟在了这场新的大迁徙的洪流之中。我们是再次用自己的双脚，谱写出了没有了郑氏老祖以后的这段郑氏家族的历史的。

它所产生出来的震荡，犹如一场大地震。它不但震裂了大地，也震裂了我们郑氏族人的心；它不但震毁了郑氏族人的家园，同时也震毁了郑氏老祖时代好不容易才辛辛苦苦地植根在我们心里的那些思想和情感。

当然，客观地分析，发生这次裂变的原因，也绝不仅仅只是因为郑氏老祖作为家族强人，从我们郑氏家族的历史舞台上的消失，它是由于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所形成的合力推动的结果。

在这其中，社会变革所产生出来的影响力，十分巨大，不可忽视。不然怎么可以说家族的历史，有时就是民族的历史，王朝的历史呢？

试想，如果没有郑大骡子当年的那英雄一挡，自己要么就战死了，要么就与郑大骡子一起，成为了狗/屎不如的战俘。自己后来所经历的这一切，也就应该从那个时候起，戛然而止了。

他和他的子孙们一起，十分虔诚地跪拜在郑大骡子的那堆乱石坟冈前，点燃了香烛，烧祭了一些纸钱，并在郑大骡子的坟头，植下了一棵苍劲的小松。然后，他就低着头，带领着他的儿孙们，一路默默地离开了。

在送母亲归乡养老的时候，哥哥似乎是忘记了当年陈云震的女儿陈香儿还曾向他明送过一串串火辣辣的秋波。他对陈云震竟然没有为郑明义修建一座华丽的坟茔，或者是立下一块庄严的墓碑而很感愤愤不平。

一想到这里，我那有些错乱的神经，就变得十分的固执起来了，它非得要笨拙地把两件本来就没有丝毫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为了那一袋三十斤重的稻谷，我们在义愤填膺地批斗着地主；而当一位伤痕累累的战士去世时，却只有父亲和陈云震在抬着他，非常艰难地走在雪地里。

在前面，我用了“分崩离析”一词，来概括郑氏族人在没有了郑氏老祖之后的裂变现象，这无疑是十分准确的。伴随着我们思想的快速转型，这种裂变来得是十分的迅猛，也是十分的剧烈。

这个问题确实十分的耐人寻味，它竟然引起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思索。是呀，假如这样一个特级战斗英雄的称号，最终却因为英雄的早逝，或者因为英雄的被埋没而不能名至实归，白白浪地被费掉了，岂不是更加可惜？

由此，我感到了英雄的崇高和伟大，我更感到了英雄的脆弱和渺小。

他极为不满地说道：当年要是没有郑大骡子，他陈云震能成为一个战斗英雄吗？现在他当上了特级战斗英雄，国家一定给了他不少的钱，谁想他却是如此的抠门，连这样几个小钱都舍不得花上。

我没有理会哥哥那似乎是有些居心叵测的眼光，也没有理会他所说出来的那些愤愤不平的话语。我觉得在这一件事情上，陈云震还是做得很有见地，很有道理的。

当然，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显示低调，或者说是怕引起了郑大骡子的不满或不快。而是他觉得，在全国人民的面前，他都可以是英雄，他也可以称英雄，但是，在这个郑大骡子的面前，他就不敢再以英雄自居了。

当年在朝鲜，在他和战友背着那位受伤昏迷的团长，跑向茫茫无边的夜色中时，郑大骡子单枪架着那两把带刺刀的枪的那幅画面，使他总觉得，郑大骡子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且他还觉得，也正是那个郑大骡子，才成就了他今天的这个特级战斗英雄。

郑大骡子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悲情的英雄，从朝鲜回来以后，他一直悲情地活着，直到最后，他悲惨地死去了。他的那堆乱石坟冈，正好能充分地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悲情英雄的特质和本色，干吗非得要去为他穿上一身华美的衣裳，或者佩戴上一个华美的装饰物？那样，岂不是让他显得尴尬难堪，更让他显得不伦不类了吗？

只有像张献忠这样的恶魔才需要粉饰，才需要包装；一个真正的英雄，是不需要这些的。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如果硬要强加于他们，那就是对他们的亵渎，也是对我们自己的强奸了！

不过哥哥接下来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饶有意思的。他说，假如陈云震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是发生在了郑大骡子的身上，一个特级战斗英雄的称号，最终能名至实归地落在他的头上吗？

（1）陈去震的”抠门“

在陈云震去朝鲜参观访问归来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到他在陈氏湖荡的那个老家。他带领着他的一大群儿孙们，专程去了一趟掩埋着郑大骡子的那个暗红色砾石的小山岗。

那天，他特意脱去了他那身挂满了金灿灿的勋功章的军装，只穿了一身没有挂勋功章的军便装。他也不是以一位特级战斗英雄的身份，而是以一位普通战友的身份，去拜祭了我们的郑大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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